第三百五十二章：终章

　　一踏出神殿，班诺忍不住压紧帽子。暴风雪比来时更大了。他立起大衣衣领，按著帽子走下台阶，从车夫打开的车门坐进马车。马克与路兹也一个箭步坐进来。三人都进来后，车门随即关上，马车开始前进。光是步出神殿坐进马车，就已经满身雪花。
　　自从罗洁梅茵成了神殿长，每当收到邀请函、正式接到召见时，他们都是乘坐马车前来。虽然苦了必须在这种天气下驾驭马车的车夫，但班诺很庆幸今天坐了马车。不同于店面就在神殿前方的渥多摩尔商会，他们若是一路自己走回普朗坦商会，只怕全身上下都会覆满白雪。
　　多半是风雪导致视野不佳，马车行进的速度比平常要慢。窗外的风声呼啸，马车内却弥漫著凝重的静默。往常在秘密房间见过罗洁梅茵以后，路兹总会聊起她看起来是什么样子，然后思考等一下回去要怎么告诉她在平民区的家人，也会问他们哪些事情可以说。然而，今天的他低垂著头，紧抿双唇不发一语。发现马克担心地望著路兹，班诺摇了摇头，示意暂时别理他，自己再将视线投向窗外，轻声叹气。
　　虽能明白为何要解除契约……但是，这下可怎么办？
　　今天的会谈对路兹来说，情况与以前截然不同。往常只要打完招呼，便会进入秘密房间。重要的事情会以梅茵，而不是以罗洁梅茵的语气告诉他们。路兹随时都能开口说自己想说的话，梅茵也一脸理所当然地倾听。
　　但是，今天是公会长也一同出席的会面，基本上有发言权的人，只有公会长、班诺与欧托三人。当罗洁梅茵面带著贵族特有的优雅笑容，若无其事地单方面宣布要解除契约时，班诺猜想一定对路兹造成了很大的冲击。路兹也许没能注意到吧。罗洁梅茵在提起魔法契约的时候，虽然带著贵族该有的微笑，但她按著桌上纸张的手却在不自觉间紧握起来，甚至有些颤抖。
　　……罗洁梅茵若在这时候情绪变得不稳，我们可就头疼了。
　　普朗坦商会与奇尔博塔商会都还需要罗洁梅茵这道后盾。更何况这次会面过后，已经能肯定他领的商人今后将蜂拥而至。如果没有人能帮忙阻止贵族们任性妄为，届时贵族若是说话反覆甚至迁怒，平民区的商人们很可能被彻底摧毁。
　　为了让罗洁梅茵能保持精神上的安定，才有心力保护古腾堡伙伴们与平民区的商人，班诺始终认为由奇尔博塔商会招揽多莉，普朗坦商会招揽路兹，再让公会长离她远远的，是自己该做的事情。
　　……若要让罗洁梅茵的心神安定下来，首先得让路兹振作起来。
　　「老爷，欢迎回来。」
　　班诺在下人的迎接下踏进屋内。普朗坦商会内部昏暗，毫无人影。这也是当然的。此刻外头风雪交加，没有人会挑在这种时候上门购买书籍与纸张。所以像今天这样刮著暴风雪的日子，他都会关门休息。雇用的都卢亚们在刮暴风雪的日子，也不会来店里工作。冬季期间还留在普朗坦商会里生活的，只有店主班诺、都帕里马克与都帕里学徒路兹。除此之外，还有只住冬季期间的下人与厨师。
　　冬季期间不会有客人上门，商会也会关门休息，会想在这段时间住下来的，多数都是没了家人与亲人、无法准备过冬的单身员工，以及因为与家人感情不好、不想在家里过冬，还有想把过冬的钱省下来，当作结婚资金的人。今年冬天住下来的厨师是在义大利餐厅工作，目标是存下结婚资金，所以最近的三餐令班诺非常满意。
　　进了屋内，班诺拍下帽子与大衣上头的雪花，走上楼梯，来到他们生活的二楼。共用起居室里的暖炉生著火，十分温暖。班诺轻呼了口气，但在这里还不能放松。
　　「马克，麻烦你端茶来我房间。路兹，你直接穿著外衣没关系，跟我来。我有话跟你说。」
　　班诺大衣也没脱就走进自己房间，往房内的暖炉点火。平常为了节省柴薪，他都待在共用的起居室，所以卧室冷得像冰窖一样，实在让人没有勇气脱下大衣。尽管觉得浪费木柴，但总不能在下人们会出入的地方谈论罗洁梅茵的事情，这也无可奈何。
　　「打扰了。」
　　路兹跟在班诺身后，战战兢兢地走进来。他依然垮著肩膀，表情灰暗。班诺把椅子拉到暖炉前面坐下，注视著炉里的火光，等到路兹也搬来椅子坐下后才开口。
　　「路兹，你要坚强一点，否则罗洁梅茵也会动摇。有任何想抱怨想倾吐的，现在全部说出来吧。别在神殿露出这种表情。」
　　班诺说完，朝路兹瞥去一眼。路兹凝视著慢慢变大的火焰，一度用力闭上眼睛。
　　「我想那家伙……应该不会再动摇了吧。」
　　「你说什么？」
　　「因为她已经能像刚才那样表情完全不变，果断地说出要解除契约，可能再也不需要与我的约定了吧……」
　　……这是太常使用秘密房间造成的坏影响吧。
　　班诺抬手拨乱了固定起来的刘海。路兹与罗洁梅茵讨论重要事情时，总是使用秘密房间。尽管偶尔也会透过吉鲁与弗利兹向她报告，但路兹并不习惯在秘密房间以外的地方，与戴上贵族面具的罗洁梅茵谈论重要事情。
　　「你是笨蛋吗？罗洁梅茵怎么可能会想解除契约。」
　　「可是，老爷……」
　　「最需要魔法契约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难道你看不出来她一直拚了命想守住与平民区的联系吗？我说句老实话吧，如果想要继续扩大事业，当初那个魔法契约对我们来说毫无用处。」
　　班诺说完，路兹一骨碌转过头来，用颤抖的声音低喊：「毫无用处……」班诺不由得抓了抓头。看来路兹也比他想像中的要依赖魔法契约。
　　「你站在普朗坦商会都帕里学徒的立场想想看。那家伙沉睡的时候，有些事业因为魔法契约的关系根本无法推动吧？那家伙身体又那么虚弱，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发生同样的状况。如今又要在领主的主导下推动新事业，那个契约已经不适用了。」
　　由于无法取得罗洁梅茵的同意，在哈尔登查尔也无法设立植物纸工坊。在印刷业与书籍买卖上，也有些事情无法擅自推动。梅茵变成了罗洁梅茵之际，制纸业与印刷业就成了领地的新产业。然而，每当领主想向领内贵族推广的时候，如果次次都需要取得罗洁梅茵的同意，那也太麻烦了。听了班诺的说明，路兹才恍然领悟地睁大眼睛。
　　「可是，那个契约……」
　　「当初那个契约本来就只是保险。那家伙进入神殿以后，因为不知道会不会被哪个地方的贵族带走，所以为了不管任何情况下都能与她接触，才签了那个契约。」
　　但是，如今表面上梅茵死了，她变成了罗洁梅茵，更从青衣见习巫女成了领主的养女。与此同时，奇尔博塔商会也从微不足道的新兴店家，变成了领主一族的专属，帮忙引领最新的流行。班诺他们还得到了领主养女赐予的名号，独立成为普朗坦商会。罗洁梅茵会某天突然下落下明，或者无法见到她这种事，已经不可能发生了。
　　「现在的处境和关系已经跟当时截然不同，我们不再无论如何都需要这个契约。」
　　路兹像在努力理解班诺说的话，喃喃说著：「处境和那时候不一样……」如果只考虑眼前的利益，留下契约固然有利，但是，现在的普朗坦商会已经确定能参与领主主导的新事业，所以不再无论如何都需要这个契约。
　　「但是，那家伙就不是这样了。她才刚沉睡两年醒来，还没有适应多少时间，甚至也还没见过家人吧？与平民区的微弱联系就这么断了，罗洁梅茵很可能会像之前那样，情绪变得极度不稳。」
　　罗洁梅茵沉睡了两年醒来后，班诺他们立即赶去见她时，她就曾说过「想哭却不能哭」，然后号啕大哭起来。只身一人进入贵族社会，又得以领主养女身分活下去的罗洁梅茵，会不会在某个契机下就突然情绪失控？这谁也不晓得。班诺只是与上级贵族谈生意就感到筋疲力竭，她却要在他们的包围下生活。他无法想像那种压力会有多么庞大。从前梅茵还是青衣见习巫女时，她曾因为讨厌在神殿过冬，频繁地召唤路兹与多莉。对还是孩子的路兹来说，这可能已经是好几年前的回忆了，但对于已经成年的班诺而言，却彷佛是不久前才发生的事。
　　「那家伙就算表现得若无其事，你也应该知道这绝对不是事实。」
　　遭到身蚀的热意侵蚀时，梅茵顾虑到路兹，甚至还挤得出笑容。但是，当下的热意应该非常难以忍受。当年班诺的恋人莉丝已经十三岁，但面对突然涌现的热意，她也痛苦得忍不住放声尖叫。想起了从前自己无法拯救的恋人，班诺用力皱起眉。
　　「路兹，也许你没有注意到吧。但是，在提出要解除契约的时候，那家伙的手一直在颤抖。你别被她装出来的贵族假象骗了。」
　　闻言，路兹倒吸了一口气，紧接著小脸不甘心地扭曲起来。大概是对于自己竟然没有仔细观察罗洁梅茵的反应，感到很生气吧。
　　「路兹，你的态度一定要坚定。无论有没有那个契约，我们该做的事情还是不变，目标依旧相同。既然现在不容易与家人见到面，现在能让那丫头安心的，就只有你了。罗洁梅茵情绪变得不稳时，你要像先前那样让她尽情哭泣，再告诉她什么也不会改变，这样就好了。」
　　路兹本来还有些迷惘，但游移不定的双眼渐渐沉著下来。他用力拍了下自己的脸颊后，神色坚毅地点头，回道：「是，老爷。」
　　……这下子没问题了吧。有路兹支持著，应该不用太担心罗洁梅茵。
　　确认路兹的心绪安定下来后，班诺暗暗松一口气。
　　「老爷，我端茶进来了。」
　　马克彷佛算准了谈话结束的时机，端著茶水走进来。他很快看了一眼路兹的神色，点一点头。
　　「既然话都说完了，是否要移动至起居室？那边也比较温暖。」
　　「……不了，资料多数都在这里，工作起来也方便。关于罗洁梅茵说的整顿平民区一事，我们先来归纳意见吧。」
　　「之后去城堡向领主大人说明时，也需要先准备好资料吧？」
　　路兹立即拿出木板与墨水。看著他精神焕发的笑脸，班诺也露齿一笑。就算因为风雪无法外出，该做的事情还是堆积如山。现在可没时间垂头丧气。
　　「两位，认真工作固然很好，但难得我泡来了茶。请先喝口茶吧。」
　　你们想浪费我泡好的茶吗？眼看马克露出了寒气逼人的笑容，班诺与路兹互相对视之后，立刻伸长手拿起茶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