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一章：梅茵醒来了

　　「呼，好重喔……」
　　「咚」的一声，儿子加米尔将背篓放到桌上。今天有市集，所以我们买了大量的肉回来准备过冬。把自己买回来的东西放在桌上后，我向瘫坐在地板上的加米尔交代接下来的工作。
　　「接下来要预先把肉处理好。加米尔，帮我拿盐过来吧。」
　　猪肉加工日就快到了，必须快点处理完买回来的肉才行。「我已经很累了耶……」加米尔不满地嘟起嘴唇，嘴上发着牢骚，但还是立即站起来，走向储藏室。看着加米尔这样，我轻声笑了出来。
　　……看这样子，说不定到了春天就能答应他了呢。
　　大概是因为同年纪的孩子已经开始有人前往森林，帮忙家里准备过冬，这阵子加米尔老是央求着说：「我也想去森林。」但是，我与昆特只是感到非常担心。因为还不知道加米尔的体力是否足够，可以去森林采集完后再走回来；也不知道他是否有不管再怎么累，都能在关门前与年长的孩子们一起回来的韧性。所以最近我们正在测试加米尔，看他能否往返住家和市集，也会让他去昆特工作的东门跑腿。
　　「嘿咻！」
　　我拿出一大块木板，铺上了布，正把肉摆上去的时候，加米尔搬着沉甸甸的盐袋走了回来。看着他，我不禁想起了根本搬不动盐袋，噙着泪水呼唤多莉的梅茵。虽然五官不像，但因为头发与眼睛的颜色相似，所以看着加米尔的时候，我经常想起梅茵。
　　……梅茵还没醒来吗？
　　我们都相信着路兹带回来的信上所写的「没有生命危险」，继续过着每天的生活。但是，随着时间不断流逝，却始终没有再收到任何音信，一直到了今年秋天中旬，去远方工作的路兹回来后，我们才再次得到了消息。
　　「最近好像稍微有点变化了，但听说可能要再一段时间……」
　　在每天都忙得晕头转向的时候能够收到好消息，我们自然非常高兴，但是自那之后，很快地一个月又过去了，秋天即将迎来尾声。从梅茵中毒陷入沉睡的那年初冬直到现在，已经快要两年了。
　　……我不喜欢冬天。一旦积了大雪，待在家里的时间变长，很容易让人往坏的方面去想。然而，今年的冬天又要来临了……
　　当时路兹念着信上内容的声音又在脑中回荡，我想起了自己在听到梅茵中毒时，整个人几乎快要无法呼吸，不禁捂着胸口。
　　「要是能在冬天来临前醒来就好了……」
　　「嗯？妈妈，你说什么？」
　　加米尔愣愣地抬起大眼睛看我，我微微一笑指着水缸。
　　「没什么。加米尔，你先去洗手，把盐抹上去吧。」
　　「知道了，好期待猪肉加工日喔。」
　　猪肉加工日就像是小型的祭典，也因为会制作大量食材，孩子们都非常期待。而往年每到这个季节都会发烧的梅茵，总是听到「猪肉加工」就露出厌恶的表情。但是，刚才还抱怨说着好累的加米尔却双眼发亮，开始动手帮忙。
　　我与加米尔为肉抹好了盐，用布包起来后，连同木板一起搬进过冬用的储藏室，接着要准备晚餐。今天昆特是中班，所以预计在关门后回来。
　　「今天要煮爸爸喜欢的酒蒸鸟肉吗？」
　　「不是喔，今天要撒上香草烧烤。酒蒸得抹盐放上一天，明天才……」
　　我一边对加米尔说明一边准备香草，这时突然有人猛力地拍打住家大门。我与加米尔不由得面面相觑，紧接着门外传来了大喊声：「妈妈、加米尔，快开门！我是多莉！」
　　「咦？多莉？」
　　现在多莉几乎都是在实之日的傍晚，或者土之日的早上才会回来，而且在奇尔博塔商会训练出来的言行举止似乎也已经彻底成为习惯，回来时的动作总是从容优雅，从来不会像这样用力敲门，甚至是大声说话。
　　我纳闷地上前开门后，发现不只多莉，连路兹也跟着冲进屋里。看两人气喘吁吁的模样，很明显是一起跑上楼来。
　　「你们两个怎么跑回来了？今天不是要工作吗？」
　　「对啊，可是路兹跑来接我，要我今天马上回家，所以我就回来了。理由去问路兹吧……呼，好难过喔。」
　　多莉用手捂着喉咙，加米尔急忙递了杯子给她。多莉一口气喝完水后，用袖口大力擦拭嘴角。平常的优雅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加米尔，谢谢你，也倒杯水给路兹吧。」
　　「嗯！……路兹，给你。」
　　路兹接过杯子后，也咕噜咕噜地大口喝水，然后摸了摸加米尔那颜色与梅茵十分相似的头发说：「加米尔，谢啦。」加米尔非常喜欢总是带来新绘本的路兹，脸上的表情开心得不得了。
　　「那么，到底发生什么事啦？」
　　我看着兴奋不已的加米尔问道，路兹「嘿嘿」地咧开笑容后，开口宣布：
　　「梅茵在昨天醒来了！」
　　刚刚才闪过脑海的希望无预警地从路兹嘴里迸出来，我瞪大了眼睛。多莉高兴地拍手大叫：「我就知道！」但是，我却一点真实感也没有。虽然一直在想，梅茵要是能在冬天来临前醒来就好了，但我怎么也没想到真的能听见这样的消息。
　　……说不定其实是我正在作梦，这是梦里发生的事情。
　　我甚至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因为截至目前为止，我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都梦见梅茵醒来，大家为此欢天喜地。我总是作着在我们全家人齐聚一堂时，路兹冲进来通知好消息的美梦。但现在因为昆特还在工作，一家人并未刚好到齐，这点倒是让我产生了些许真实感。当我还茫然得分不清这是作梦还是现实时，路兹与多莉都露出了兴奋的笑容讨论起来。
　　「路兹，那你什么时候要去见梅茵？」
　　多莉的蓝色双眼灿烂发亮，路兹一脸得意地用手指抹了抹鼻尖。
　　「我今天早上就接到吉鲁的通知，下午已经去过一趟神殿了。」
　　「咦？所以你已经见到梅茵了吗!?我还以为你只是来通知消息，想不到居然已经见过梅茵了，你太奸诈了！」
　　多莉用力鼓起了脸颊，路兹虽然也用不满的语气回道：「这不能怪我奸诈吧……」但脸上还是带着笑容。
　　「听说她明天或后天就要前往贵族区，所以才急着和老爷讨论工作上的事情，我也是突然接到传唤，大吃一惊地跑过去。」
　　……路兹已经见过梅茵了？
　　大脑一时间无法理解两人的对话。但是，听着路兹与多莉交谈，我的心脏忽然开始「噗通噗通」地剧烈跳动。有一种本来还毫无真实感，仿佛踩不到地，却突然间就要面对现实的感觉。
　　「梅茵她还好吗？我之前不是才和你讨论过，要是梅茵在沉睡的这两年期间长大了，变得好像是另一个人，真不知道该怎么办……那她长大了吗？」
　　多莉问完，路兹轻笑着摇摇头说了：
　　「完全没有。梅茵虽然很有精神，但外表和内在还是一点也没变。我还忍不住心想，她以前有这么矮吗？但梅茵好像很难过她一点也没有长高，还哇哇大哭起来，说她很想要长高。」
　　……梅茵哇哇大哭吗？
　　在我至今作过的梦当中，从未出现过号啕大哭的梅茵。无论在哪一个梦里，梅茵都是笑着挥手对我们说：「大家，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我恢复健康了喔。」
　　「这样啊……梅茵原本就很在意自己比别人矮了呢。不过，虽然对哭着说想要长高的梅茵很不好意思，但听到梅茵的外表和内在都没有改变，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梅茵，我却松了好大一口气呢。」
　　……我也是喔。
　　我没有作声，在心里头同意多莉。知道女儿还是自己认识的那副模样，我感到无比安心。
　　「对了，路兹。那梅茵会订做新的发饰吗？」
　　「不知道耶。不过，我这里早就已经准备好了植物纸、墨水和新的信笺，都是专门要给梅茵的东西，所以不管她什么时候下订都没问题。」
　　「就算你笑得那么得意，我才不会不甘心呢。我也早在一年前起就为梅茵做好了很多发饰，随时等她醒过来喔。」
　　多莉挺起胸膛，不甘示弱地回嘴，路兹便笑了起来。多莉也马上绽开笑容。
　　……至今从没作过这样的梦呢。
　　我往往只梦到梅茵醒来后，一家人欢天喜地的光景，然后很快就张眼醒来，在昏暗的房里默默叹息。然而，眼前的路兹与多莉很快就越过了分享喜悦的阶段，开始担心起现实中的问题。我也总算慢慢产生了真实感，明白梅茵醒来的消息并不是在作梦，双眼自然而然地涌起泪水。
　　「太好了。这次真的、不再是作梦了吧。梅茵真的醒来了呢……」
　　「妈妈……」
　　两年的时间太长了。真的好漫长。我甚至曾经有过梅茵是不是再也不会醒来了的念头。也曾怀疑梅茵其实早就死了，只是贵族大人们不让我们知道。但是，他们没有骗人，梅茵真的醒来了。安心与喜悦让我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太好了，梅茵。这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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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加米尔眨着淡褐色的眼睛，纳闷地仰头看着热泪盈眶的我们。
　　「梅茵是谁啊？」
　　仿佛突然有人从头浇了一盆冷水，激动的心情瞬间冷却下来。我与多莉还有路兹互相对看，皱起脸庞。至今为了避免左右邻居深入追问，我们很少提起梅茵，也因为只要一提到陷入沉睡的梅茵，家里的气氛就会变得很沉重，所以我们都有默契地避而不谈。但是，听到加米尔竟然不知道梅茵，我不禁大受冲击。
　　……可是，该怎么向加米尔说明才好呢？
　　到了春天，加米尔就四岁了。正是想把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任何人，也任何事情都想向旁人问清楚的年纪。万一他在外头不小心提起梅茵的事情，那可就不好了。我擦去眼泪，开始思考。看来有必要先和昆特好好谈谈，该怎么向加米尔说明。
　　「重要的事情等昆特回来，吃过晚饭以后再说吧……多莉，你能帮忙准备晚饭吗？你先和加米尔一起去储藏室，帮我把考夫薯和勒尼耶拿来吧。难得你回来了，今天晚饭就煮得丰盛一点。路兹，谢谢你今天特地过来。」
　　我从橱柜里拿出钱包，送路兹到玄关。确认多莉与加米尔走向储藏室后，我才向路兹递去小银币。
　　「路兹，真的很不好意思，能麻烦你帮我转告昆特，请他今天先去喝酒，等到加米尔睡了再回来吗？」
　　我把酒钱交给路兹，这么拜托他后，路兹表情非常困窘地瞥了一眼储藏室的方向。
　　「伊娃阿姨，对不起。我……」
　　「不要道歉。你能来通知我们，我真的很高兴。而且，是我们自己没有考虑过该怎么向加米尔说明……麻烦你转告昆特了。」
　　路兹点一点头，转身奔下楼梯。
　　「还没吗？爸爸怎么还不快点回来。」
　　「加米尔，我们要不要干脆先吃饭？我肚子快饿扁了呢。而且爸爸好慢喔。」
　　「对呀。爸爸搞不好去了酒馆，我也没办法再等了。大家先吃吧……多莉，你最近工作上一切还顺利吗？」
　　我与多莉几近不自然地避免提及梅茵，准备好了晚饭后，决定先开始吃饭。其实昆特本来就偶尔会在回家前先去喝杯酒，而加米尔大概也肚子饿了吧。他只是感到可惜地看了一眼住家大门的方向后，也跟着开始吃饭。
　　吃完晚饭后，加米尔兴奋地跳上床，说要和好久没回家的多莉一起睡觉。两人并肩躺在床上一起聊天，聊着聊着，加米尔很快就睡着了。大概是因为今天去了市集，买了东西背回来，又帮忙先处理好了肉，所以累坏了吧。坦白说，他能在昆特回来前就睡着，我真是松一口气。
　　第七钟响后，住家大门发出了轻轻的开门声。看样子是昆特回来了。
　　「昆特，你回来啦。」
　　「……梅茵与加米尔的事情，路兹都告诉我了。」
　　我收起昆特脱下的外衣，多莉帮忙泡茶。三个人各自拿着杯子，轻叹口气。
　　「既然都是一家人，我想把真相告诉加米尔……但该怎么对他说明才好？」
　　昆特喝了一口茶后，缓缓地大口吐气。
　　「听到加米尔居然不认识梅茵，我也感到震惊，而且既然是家人，也想把真相告诉他。可是，现在我们身边的人都以为，梅茵被贵族带走后已经死了。就算告诉加米尔真相，说这是我们一家人的秘密，会不会只是让他陷入混乱呢？」
　　「比起加米尔会感到混乱，我更担心他在不明白严重性的情况下，就把我们告诉他的真相说给其他人听。我很害怕加米尔会乱说话，所以如果要把真相告诉他，我坚决反对。我认为应该要把外人知道的事情，再向他灌输一遍，这才是最好的办法。」
　　多莉的蓝色双眼直直盯着昆特。虽然多莉说得很有道理，但听到她说「坚决反对」，就好像要坚决把加米尔排拒在外一样，我不由得垂下目光，看着手中的杯子。
　　「可是，像你和路兹都是在刚受洗不久的年纪，就懂得保守秘密了吧？就算现在不行，至少可以在洗礼仪式过后告诉他吧？只要好好说明，加米尔一定会明白。他绝不会向外人泄露我们一家人的秘密……」
　　多莉用力抿紧了嘴唇，不停摇头，拒绝昆特提出的折衷办法。
　　「不行啦，爸爸。让外人知道关于梅茵的真相有多么危险，又是基于什么理由才禁止我们泄露，这些事情光听几句说明，根本没办法明白。」
　　「多莉？」
　　总觉得多莉的态度超乎必要地坚持，我呼唤了她的名字后，只见多莉的眼眶盈满泪水，低下头去。她的眼泪滴滴答答地落在桌面上。
　　「梅茵当初明明跟我说了危险，叫我不能去神殿，我却根本没有明白梅茵的意思。还心想既然有危险，梅茵是我的妹妹，那我一定要保护她……才害梅茵遇到那种事情。」
　　「不对。多莉，那不是你的错。我们不是讲过很多遍了吗？」
　　从那时候开始，我们就一直这样反复告诉多莉，但原来看似已经听进去的她，内心始终有着沉重的后悔。我与昆特不禁对望。多莉用袖口擦了擦眼角，抬起头来。
　　「那时候我只是想要保护梅茵，结果却适得其反。因为知道自己的行动造成了多么严重的后果、因为自己曾在现场……所以我和路兹都知道，保守秘密有多么重要。可是，加米尔还没有同样的经验吧？如果因为是一家人，就把真相告诉他，你们要怎么判断，他是真的明白了我们的意思呢？」
　　多莉的一字一句非常沉重，也非常正确。多莉与路兹并不是因为已经受洗过了，才懂得保守秘密。而是因为自身有过经验，明白了无论如何都必须保守秘密的重要性，才能守口如瓶。
　　「多莉说得对。现在加米尔还无法理解这些事情有多么严重，万一他不小心说了什么，我们可能会有危险。梅茵就是拼了命想阻止这件事发生吧？」
　　「是啊。就连灰衣神官和哈塞的居民，梅茵都想尽办法要保护他们。万一我们出了什么事，她一定会倾尽全力救我们。」
　　就算会违背不能称呼彼此为家人的契约，就算会让自己陷入险境，梅茵也一定会想方设法救我们。因为梅茵就是为了保护我们才成为贵族，成为贵族后仍渴望着与我们保有联系，所以可以想见她一定会这么做。
　　「梅茵就算成了贵族，也一样想保护我们，我们更不能冒险让这种关系曝光。直到加米尔成年……不对，直到加米尔自己察觉到了某种关连为止，都还不能告诉他。」
　　昆特也果断作出了决定，多莉用力点头。
　　「要以后再告诉他真相是没问题，但关于今天多莉与路兹兴高采烈地跑回来，该怎么向加米尔说明呢？」
　　「虽然也要看今天的对话加米尔还记得多少，但为了不让他的认知与旁人有出入，我们就告诉他关于梅茵的事情吧，包括她因为贵族而丧命……然后向他解释，路兹和多莉会这么高兴地跑回来，是因为在奇尔博塔商会发现了梅茵的遗物。」
　　昆特说话时把手伸进口袋里，拿出了非常眼熟的老旧发饰。染上污垢的黄色花朵变得有些脏兮兮的，红色的花朵也褪色了。
　　「……好怀念喔。这是梅茵刚成为贵族不久，我做给她的发饰吧。她还把信夹在印好的书里面拿给我，我一边看着信上的图案，一边做出来的呢。」
　　泪水在多莉的蓝色双眼里打转，她用指尖轻戳发饰。不论是线的种类、精致度还是豪华程度，都与多莉现在做的发饰截然不同。这样看来，多莉的手艺真的精进不少。
　　「这是路兹从欧托那里拿回来的。听说本来是当成样品放在工坊里面，但现在已经有好几个人会做了，所以不用再留着，可以让我们拿回来，用来说服加米尔。」
　　「因为放在工坊给大家参考，发饰不只变得老旧，甚至还变形了呢。的确很适合拿来当作梅茵的遗物。」
　　多莉露出了又像哭又像笑的表情，看向加米尔睡着的卧室。昆特也红着眼眶，注视着相同的方向。家人之间，如今有了天大的秘密。我也万般难受地看着卧室。
　　「我们以后连在家里……也不能再提起梅茵了呢。」
　　多莉猛地回过头来，受到什么沉重打击般地哭丧着脸，最终慢慢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