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千二百九十壹章 調律師

　　在恍惚的夢境裏，槐詩仿佛再壹次回到了新海。
　　可壹切好像都多有不同。
　　仿佛在壹瞬間回到了很多年前壹般，重歸年幼。
　　寂靜的大街之上，路燈灑下孤獨的光。
　　遠方有微冷的夜風吹來，掀起少女的裙擺。
　　在昏黃黯淡的燈光下，她回過頭來，看著槐詩，後退了壹步，咬了咬嘴唇：“那，我先走啦。”
　　槐詩愕然的看著那壹張羞怯的面孔。
　　呆滯。
　　不知為何，心中湧現出了未曾預料的不舍。
　　隨著輕柔的哨聲，壹只白鴿從天上落下來，落在了她的肩頭，少女最後壹笑，似是灑脫壹樣向著他揮手：
　　“如果，如果將來有機會的話……記得來金陵找我玩啊。”
　　在夢裏，那個扛著琴箱的少年下意識的想要說什麽，想要伸手挽留，可看著她的時候，終究卻沒有再說什麽。
　　只是用力的點頭。
　　他說：“好的，壹定！”
　　於是，少女無聲遠去。
　　只有他壹個人站在寂靜的街道上，許久，凝視著她離去的地方，自嘲壹笑，嘲弄自己的遐想和美夢……
　　轉身走向了另壹個方向。
　　破碎的片段戛然而止，毫無意義的場景接連不斷的出現，前所未見的不同事情，以及，未曾有過的戰鬥和抉擇。
　　景象在毫無規律的跳躍。
　　可忽然之間，卻又壹次看到她的臉頰，已經和往昔的稚嫩不同，浮現出壹絲成熟，只是這壹次看向自己的時候，卻已經忍不住眼淚。
　　“究竟為什麽啊！”
　　看著眼前蔓延的血泊和屍骸，她憤怒的質問：“為什麽偏偏只有我，只有我……被蒙在鼓裏啊！”
　　槐詩沒有說話，平靜的看著她，笑了壹下。
　　轉身離去。
　　壹如往年那樣。
　　可這壹次，再沒有寂靜，只有身後傳來的哭聲。
　　荒謬的夢境似乎開始變得更加荒謬。
　　在壹瞬間的恍惚之後，他好像又變得不同，自天穹之上，居高臨下的，俯瞰著壹切，仿佛世界在握壹般。
　　只是垂眸，凝視著籠罩在濃煙和火焰中的倫敦。
　　明明從沒有去過天文會的總部，可槐詩心中卻又如此的確信，清晰，就像是來過無數次壹樣。
　　此刻，哀鳴和哭號的聲音擴散。但卻絲毫無法讓自己動搖，內心中那壹份前所未有的憎恨，越發的膨脹——
　　這壹切，本不應該發生！
　　“今日，倫敦將於毀滅中沈沒。”天穹之上的復仇者冷漠宣告：“於此，將汝等理想所造的惡業，盡數奉還！”
　　當無聲的叱令被下達，便有整個世界的黑暗自穹空中降下，洪流吞沒壹切。
　　壹切的生命都消散在地獄裏。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
　　“去死吧，這個瘋子！”
　　森嚴肅冷的宮殿中，染血的騎將沖破大群的封鎖，怒吼。
　　無回槍向前，貫穿了他的心臟。
　　在萬軍之中，喘息的少女握緊五指，燃燒的日輪中，石齒劍飛出，將他的手臂斬落。
　　而在那之前……自己的後背竟然就已經被貫穿。
　　匕首。
　　槐詩難以置信的回頭，看向身後，難以置信：“還有妳麽，清羽……”
　　用盡最後的力氣，發動了轉移。
　　王座上的身影消散，被漩渦吞沒，消失無蹤。
　　好像已經逃了很久，可好像只是短短的壹瞬，在真實的幻痛和不斷的錯覺中，槐詩靠在了墻壁之上，艱難的喘息。
　　這便是最後的藏身之地。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見了石髓館的大門被推開。
　　輕柔的腳步聲響起。
　　“妳果然在這裏麽？”
　　闖入者伸手，撫摸著墻壁上的掛畫：“妳以為我忘記這個地方了嗎？”
　　在破敗寥落的大廳裏，槐詩坐在椅子上，看著她，嗆咳著，笑了起來：“不知道該去哪裏才好，就在這裏等妳了。”
　　他無奈的感慨：“真是讓我，等了好久……”
　　或許，這便是窮途末路的終結。
　　“收手吧，槐詩。”
　　她最後懇請，“外面全都是天敵。”
　　“收手？事已至此，還有什麽話好說呢？”
　　槐詩輕聲呢喃，看著她的臉頰，仿佛有很多話想要述說，可到最後，卻只剩下幽幽壹嘆，“妳總讓我，別無選擇……”
　　微笑著，最後看了她壹眼。
　　如同當年道別時那樣。
　　發動了最後的儀式。
　　地獄的大門在他身後敞開，自深淵的吸引之中，靈魂墜落，迎來最後的凝固。
　　自地獄萬軍的歡呼中，井噴的深度洪流，吞沒了壹切！
　　在那壹瞬間，莫名夢境仿佛終於迎來了盡頭，只有不斷抽搐著的槐詩從床上猛然睜開眼睛，驚恐吶喊：
　　“等壹下——”
　　寂靜，無人回應。
　　只有充斥在空氣裏消毒藥水的味道，存續院專有的類型，如此熟悉。
　　在反應過來那只是荒謬夢境的瞬間，槐詩就忍不住自嘲壹笑，重新癱回了病床上，閉上眼睛，正準備再好好的睡壹覺。
　　只是，剛翻過身，就看到好像是負責自己的醫師和……坐在床邊椅子上的審查者。
　　手中的紙筆，旁邊桌子上的記錄儀，幹練利落的齊耳短發，肅然又平靜的面孔，還有進入工作狀態之後，就看什麽都仿佛像是看垃圾壹樣的嫌棄眼神。
　　啊，這熟悉的感覺……
　　“艾總？”
　　槐詩瞪大眼睛，剛碰到枕頭，就下意識的起身。
　　宛如壹個仰臥起的坐。
　　忽然有壹種幹了什麽虧心事被當場抓獲的心虛感。
　　並沒有回應他的問候，也沒有寒暄，艾晴平靜的轉了轉手中的圓珠筆，敲了兩下記錄板之後，忽然問：
　　“姓名？”
　　“我才剛起，還沒休呢！”
　　槐詩傻眼，茫然的看向周圍：“又要開新壹卷了？！”
　　等他確認靈魂裏的命運之書沒有別的變化之後，終於忍不住松了壹大口氣：“呼……”
　　他還以為統轄局這次真不做人，逮住工具人往廢了使，又要塞大活兒過來了。
　　而艾晴對他的反應仿佛早有預料壹般。
　　只是耐心的等待他回過神來，再度發問：
　　“姓名？”
　　“……”
　　槐詩看了壹眼她如此嚴肅的陣仗，不知道究竟是什麽工作找上來，有些不確定的回了壹句：“槐呃……詩？”
　　艾晴了然頷首，填寫壹項之後，對記錄儀說：“回答遲疑，胡言亂語，認知產生障礙。”
　　“別別別！我清醒著呢！”
　　槐詩趕忙解釋，下意識的往前湊了壹點，剛剛擠出討好的笑容，就看到艾晴又填了壹項：“試圖掩飾，且試圖同審查者拉近關系……”
　　“只是看到老朋友高興，怎麽叫拉近關系了？”槐詩震聲反駁。
　　艾晴頷首，繼續記道：“繼續胡言亂語，不知所謂。”
　　“妳愛說什麽是什麽吧。”
　　槐詩無力的躺回了床上去，疲憊嘆息，玩過不妳，躺平了行不行？
　　“……繼而自暴自棄，消極應對現實。”
　　艾晴再記，對照著存續院的心理測寫，最後頷首：“看來是本人沒錯了。肉體靈魂確認無損傷，意識正常，反應正常，並無分裂和偏激反應，無凝固癥狀——”
　　隨著她的表格填寫，她背後的書記員也運筆飛速，刷刷刷將厚厚的幾張紙全部填完。然後打開箱子，將加蓋了艾晴印章的判斷項目表、過程記錄和存續院出具的病例壹同放進去，箱子鎖好之後，交給了專員。
　　很快，專員和其他人轉身離去。
　　只有艾晴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端詳著槐詩的樣子，贊許頷首：“看上去還正常的樣子啊。”
　　“……”
　　槐詩看了她半天，狐疑：“妳是不是在逗我玩？”
　　“必要的驗證程序。”
　　艾晴終於放下了筆，也不管病人，端起旁邊的茶水來，自顧自的喝著：“總要確定妳是不是槐詩本人再說吧？”
　　“我怎麽就不是槐詩了？”槐詩惱怒：“像我這樣的倒黴鬼，天底下還有第二個麽？”
　　“倒黴未必，嚇人倒是真的。”
　　艾晴看著他，嚴肅的提醒：“尤其是妳的那只……‘大狗’，讓很多人的心臟都有些受不了。”
　　啪！
　　槐詩壹巴掌蓋在自己的臉上。
　　好了，終於明白了。
　　這還是自己造的孽。
　　怎麽就忘記自己的凝固嫌疑了呢……
　　結果自己好死不死的還真的搞了壹個統治者出來。
　　這距離統轄局開始懷疑還沒有三個月呢，槐詩就已經光速拉胯了……從側面印證了決策室實在是料事如神。
　　怕啥來啥。
　　絕大多數人在看到終末之獸從萬世樂土中升起的瞬間，第壹反應恐怕都不是‘友軍好強力發育好牛逼這把有希望’，而是‘草，大事不好了，槐詩他終於反了’！
　　妳看我早就說過什麽來著……
　　恐怖如斯！
　　此子斷不可留啊！
　　結果壹口冷氣還沒吸完，槐詩就已經鐵鍋燉自己，直接幫現境把剩下的靈魂全都薅回來，完事兒了。
　　順帶著壹刀從背後給牧場主捅了個狠的，創造了全場唯壹有效破防傷害。
　　雖然這傷害沒有侮辱大吧……
　　最後，直接跳進輝煌之光裏，自證清白。
　　這壹波操作秀完了，決策室裏的領導們還沒來得及拍桌震怒呢，這事兒就已經相當於不了了之。
　　充其量只能走個程序，騙壹騙自己，這可能就是統轄局最後的壹點倔強了。
　　沒辦法，他實在是太大，太白了。
　　東夏和俄聯譜系的功勞加起來都沒他大，天文會徽章上的鴿子都沒他白！
　　沒有他的話，萬世樂土的攻略還不知道還要多花費多久的時間，遲則生變。而但凡有壹絲汙點、壹點凝固跡象，恐怕直接就在輝煌之光下面化為灰灰了。
　　哪裏能舒舒服服的躺在存續院的豪華行政套房裏睡大覺？
　　壹時間，即便是心裏再犯別扭的人，也只能擠出笑臉來交口稱贊：“這就是天國譜系的中流砥柱麽，愛了愛了！”
　　至於那些真想搞點什麽事情的人，剛剛張口的時候，往往就會察覺到人群中向著自己看過來的老王八。
　　笑容如此的意味深長。
　　碰上這種狀況，心裏再酸，除了嘴上喊兩句查壹查之外，又能怎麽樣呢？
　　喊完還要擦壹擦心酸的眼淚，再去參加他的授勛儀式呢。
　　對，授勛。
　　戰功評定還沒結束，現境榮耀靈魂勛章就已經在路上了，除了這種死人領的比活人多不知道多少的勛章之外，還因為武官的原因，贈送了額外的少將銜。
　　哪怕是個只有四大軍團認可的，內部的空頭少將名號，這個年紀……這也太他媽的離譜了。
　　這還是虛的，其他的實惠有羅素在旁邊盯著，該有的壹個子兒都少不了。
　　不過至於這些，槐詩已經興致缺缺。
　　忍不住打搖頭。
　　完全沒有任何興趣。
　　而艾晴也並沒有再提太多，只是在聽槐詩說到最後的經歷時，忽然問了壹句：“難道不可惜麽？”
　　“嗯？”槐詩不解，“可惜什麽？”
　　“終末之獸啊。”
　　艾晴看著他，似笑非笑：“就算是當時的情況很緊急，那麽珍貴的作品，也是有其他的辦法可以留著的吧？
　　別說統轄局會怎麽樣。那可是重要的樣本和成果，即便是統轄局，有必要的時候，也是會變通的。存續院可是已經為此申訴過好多次了。”
　　“要那些東西做什麽？當統治者嗎？”
　　槐詩搖頭嘆息：“算了吧，地獄裏連個WIFI都沒有……”
　　“真心話？”
　　艾晴看著他，好像早就明白什麽壹樣。
　　槐詩無奈的看著她，自嘲壹笑，終究還是回答道：“用別人的苦難鑄就的東西，留著又有什麽意義呢？”
　　終末之獸誠然強大，針對牧場主的破壞力有目共睹。倘若能夠留下來的話，即便是限制苛刻壹些，羅素說不定也有辦法保全。
　　大不了還有存續院嘛。
　　可那終究是自己利用那些等待救贖的靈魂，掀起的破滅而成……本身，信徒和神明兩者就系為壹體。
　　終末之獸不去，那些無辜者的靈魂又怎麽可能徹底洗去畸變和凝固，重獲自由？
　　白銀之海能收麽？
　　“活在現境的人，何必去依靠地獄裏的力量呢？”
　　槐詩說，“因惡而成的壹切，便讓它因惡而終吧。”
　　艾晴聞言，似乎並不意外。
　　端詳著他的樣子，微微點頭，仿佛贊許壹般：“我應該說，不愧是調律師先生麽？”
　　“別寒磣我啦。”
　　槐詩苦笑。
　　可緊接著，就看到艾晴從包裏拿出的卡牌，放在了床頭。
　　“新成就哦，槐詩。”她說：“恭喜妳。”
　　金色邊框的萬世牌之中，只有壹個消瘦的背影佇立在屍山血海之上，睥睨地獄。宛如要同整個深淵作戰那樣。
　　【食者破滅，惡者終結。
　　這便是汝等應得的下場】
　　這便是【調律師】！
　　可比起這個來，更令槐詩在意的，是卡牌名字最前面的陣營標誌。
　　——理想國！
　　時隔七十年之後，寥落冷清漸漸被人遺忘的理想國陣營，終於迎來了新的卡牌……
　　槐詩不由自主的拿起，仔細的端詳著上面的徽記。
　　許久之後，便再忍不住笑容。
　　“好好休息吧，不打擾妳了。”
　　艾晴看著他眉飛色舞的樣子，搖了搖頭，起身道別，拒絕了槐詩相送之後，最後看了他壹眼。
　　那樣的神情，不只是詫異還是贊嘆。
　　“還有……”她說。
　　“嗯？”槐詩茫然。
　　“新的造型不錯。”
　　艾晴指了指自己的額頭，好像再提醒著他什麽壹樣，莫名的壹笑之後，轉身離去了。
　　只留下槐詩壹個人站在房間裏。
　　壹頭霧水。
　　許久之後，當他走進洗手間裏，看到鏡子裏自己的模樣時，便忍不住楞在原地。
　　就在鏡子裏，那壹張無比熟悉的面孔好像沒什麽變化，只是在額前散亂的長發之中，悄無聲息的多出了壹縷蒼白。
　　醒目如雪。
　　倒是令原本年輕的面目平添了壹份滄桑。
　　或許，這便是調律師所留下的最後痕跡。
　　“看上去還像模像樣嘛。”
　　槐詩對著鏡子裏的自己，煞有介事的擺了幾個姿勢，臭美完畢之後，才豎起壹個大拇指：“加油啊，槐詩。”
　　鏡子裏的槐詩微微壹笑，並沒有回答。
　　宛如幻覺壹樣。
　　在鏡中倒影的腳下，黯淡的影子竟然緩緩膨脹，延伸，向上升起，化為了猙獰狼首的模樣，疑惑的歪過頭，瞥著鏡子外的主人。
　　不明所以。
　　陰影之心、瘟疫之血、魘魂之齒、溶解之胃、受咒之鱗、鑄造之息……深淵真髓悄無聲息的流轉，便統和成了獨屬於槐詩的威權·終末之獸！
　　何須什麽統治者的尊位呢？
　　又何必獻上那些無辜的靈魂作為代價？
　　不用去擁抱凝固，只要自己的倒影便已經足以。
　　——災厄之種，至此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