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千壹百六十二章 歸還

　　那究竟是鏡中的投影還是回憶最深處的幻想呢？
　　難以分辨真實和虛幻。
　　當銀鏡出現的瞬間，萬物仿佛都變得如同泡影壹般飄忽，只有鏡中回眸的婦人擡起了手掌，向著絞刑架上的伍德曼，伸出。
　　跨越了真實和虛幻的界限，突破了漫長又漫長的時光。
　　落在了他的額前。
　　如此輕柔的觸碰，卻帶來了宛如星辰墜落壹般的恐怖沖擊。
　　看不見的風暴自那修長白皙的食指之上迸發，槐詩只感覺眼前壹黑，靈魂中無數意識不由自主的跳動了壹瞬，幾乎有重新分裂出成千上百個槐詩的征兆。
　　下意識的後退了壹步。
　　可那幻覺在瞬間就已經消散了。
　　可緊接著響起的，是慘烈尖銳的嘶鳴，如此高亢。
　　垂死的原罪之獸在嘶吼咆哮。
　　無形的風暴被掀起了。
　　對於槐詩而言只是後退了壹步的沖擊，在伍德曼的眼中，卻已經變成了吞噬了整個世界的恐怖洪流。
　　在那壹根手指的正前方，壹圈細微的漣漪擴散，隨意引發了無窮的連鎖反應。汲取著空氣中殘存的災厄和那些散亂的源質，看不見的風暴凝聚成型。
　　整個現境領域裏，那些被凝固所汙染和侵蝕的升華者都在瞬間，不由自主的放聲悲鳴。感受到冰冷的手術刀刺入顱骨中的幻痛。緊接著，不由自主的，沈浸在了看不見的暖流之中。
　　絲絲縷縷的晦暗原罪從他們被汙染的靈魂中升起，飛向了遠方，迎來了凈化和泯滅。
　　可對於伍德曼來說，那樣的暖流，卻宛如熔巖，將自己徹底吞沒。
　　仿佛近在咫尺的核彈爆炸了。
　　焚風擴散，萬物在動蕩中剝落。
　　七首之龍的殘骸劇烈的痙攣著，無數鱗片迅速的化為飛灰，向後吹出，緊接著是血肉，內臟，乃至蒼白的骨骼，都雕零為了塵埃。
　　自純白的風暴領域之內，再無其他的顏色存在。
　　再聽不見任何的聲音，舉世寂靜。
　　再看不到任何的東西，壹切都消失在遙遠的黑暗中。
　　只有痛苦，無窮的痛苦，焚燒、凍結、撕裂、碾壓、膨脹、針刺、劈斬、蟲噬、淩遲、車裂……無窮盡的痛苦像是海洋將伍德曼吞沒了。
　　可痛苦只維持了壹瞬。
　　便消失不見。
　　仿佛是憤怒的耳光那樣，只是偶然間的失態，卻並沒有延續長久。
　　當靈魂最深處，那些痛苦的海潮褪去之後，蒼白的沙灘上，只有伍德曼艱難的爬行，向前。
　　痙攣著，掙紮，卻已經沒有力氣動彈。
　　再非虛無的流毒，也並非凝固者的猙獰姿態，在白神的威權之下，殘存的最後意識竟然短暫的回轉，再現出往昔的模樣。
　　已經，奄奄壹息。
　　而那壹雙碧綠的眼眸，依舊在靜靜的俯瞰。
　　無悲無喜。
　　“……佩拉格婭，是妳嗎？”
　　他凝視著那壹雙眼眸，眼神變化，就像是看著往昔的幻夢重現壹樣，難以分辨是惶恐還是驚喜。
　　不可置信。
　　同時，也無法觸及。
　　不論如何的伸出手去觸碰，都無法再度感受幻影的溫度。
　　這便是冷漠的距離。
　　“好久不見，伍德曼。”
　　佩拉格婭擡起手，挽起額前的碎發，疑惑的問：“看起來，地獄中的遠大前程並沒有妳們想象的那麽美好，不是嗎？”
　　“哈，蠢話。”
　　伍德曼艱難的喘息著，搖頭：“這個世界上難道還有什麽美好的地方麽？”
　　“當然有啊。”
　　佩拉格婭回答：“但是，都已經被妳們毀掉啦，妳還記得嗎？
　　壹切坍塌的時候，都由妳親自見證。所有被殺死的人，他們的面孔和眼神，都還留在妳的記憶中。
　　妳親手造就的這壹切，伍德曼。”
　　伍德曼楞在原地。
　　沈默著，許久，忍不住嗤笑。
　　如此嘲弄。
　　“是啊，是我。”他問：“妳是來審判我的嗎？”
　　“當然啊。”
　　佩拉格婭頷首：“我不曾遺忘妳的背叛，伍德曼，哪怕過了這麽多年——這是妳應得的惡果。”
　　“這副冷酷的樣子，真不適合妳啊，佩拉格婭。”
　　伍德曼咧嘴，感受到這壹份命運的嘲弄和荒謬：“我還以為，來得會是維塔利那個家夥……哈哈，哈哈哈哈……
　　結果，就連永恒悲憫和溫柔的白神，竟然也要來做這種臟活兒了麽？
　　真想看看妳殘忍的樣子啊，佩拉格婭。”
　　他戲謔的問：“還是說，就連妳也沒有救贖賜給我麽？”
　　漫長的寂靜裏，無人回應。
　　只有平靜的俯瞰。
　　佩拉格婭凝視著那壹雙陌生的眼瞳，並沒有憎恨，也沒有厭惡。
　　她伸出手，撫摸著背叛者的面孔。
　　那麽輕柔。
　　“早在這之前，妳不是早就應該明白了麽？”
　　白神彎下腰，在罪人的耳邊輕聲說：“妳們踏上了叛逆的路，前方等待的，只有無窮的深淵和地獄。
　　哪怕現境就在妳們身後，妳們也再無法回頭。”
　　“我不會大發雷霆，可也已經沒有憐憫能夠再給妳。伍德曼，妳要記住，我是佩拉格婭，天國的貝洛伯格，我留給妳們的只有詛咒，在妳們應得的毀滅中——”
　　如此平靜的敘述，不帶任何的憎惡和仇恨，可卻帶著遠比那些東西要更加堅決的執念。
　　殘酷又直白的下達了斷論。
　　“哪怕有朝壹日，壹切都迎來了毀滅和終結，萬物在火焰中焚盡，生命在黑暗裏雕亡，壹切的罪孽都迎來了清算和審判。
　　可等待妳們的，只會永恒的苦痛和虛無，就在妳們親手所創造的地獄裏。”
　　她說：
　　“——唯獨妳們，不能得到任何的救贖和解脫！”
　　當宣判降臨的瞬間，靈魂深處最後的壹片安寧之處迎來崩潰。
　　泡影的壁障破裂了，顯露出遠方無窮的源質風暴。
　　那些泯滅的流毒，那些他所積攢的原罪，還有更多，來自更多逝去者的憎恨和苦痛，在漫長又漫長的時光裏，七十年以來，沈沒進深淵中的無窮絕望和念思。
　　此刻，盡數從命運之書的記錄中被再度抽出。
　　虛無的殺意和情緒被賦予了實質，便形成了足以撼動壹切意識的風暴，足以毀滅壹切靈魂的晦暗海洋。
　　現在，在白神的意誌之下，那壹片足以溶解地獄的混沌色彩掀起滔天巨浪，再度向著這壹片最後的堤岸席卷而來。
　　蠶食著他的靈魂，壹點點的剝離他的意識。
　　宛如千百雙痛苦的手，緩慢又殘酷的將他撕裂，將他拉向那壹片他親手所造就的絕望之中！
　　哪怕只會存留在這短短的壹個瞬間。
　　可對落入其中的人來說，便是無窮煎熬和折磨所延續成的永遠。
　　“這便是與妳相稱的結局，伍德曼。”
　　佩拉格婭平靜的道別，就這樣，看著潮汐漸漸升起，壹點點的將沙灘上伍德曼所吞沒，拉扯著凝固者，墜入了那壹片只有折磨存在的永恒虛無中去。
　　不顧海中傳來的哀鳴和哀求，吶喊和挽留。
　　冷漠的轉身離去。
　　再不曾回頭。
　　壹切，都在瞬間迎來了終結。
　　永恒的審判，永恒的折磨，和永恒的蹂躪。
　　在那無窮的煎熬盡頭，殘破的靈魂徹底湮滅。
　　就連無何有之鄉的最深處，封閉的石棺之內，那壹具幹癟的屍骸也在痛苦的痙攣，黑暗的血液從軀殼中流出，迅速的蒸發，消失不見。
　　在蔓延的毀滅中，那壹具屍體顫抖著，眼瞳驟然睜開。
　　無聲咆哮！
　　無形的風暴順著這只存在源質之中的銜接，逆卷而來，緊接著，自悲鳴中爆發！
　　向著眼前的背叛者們的世界，浩蕩席卷，吞沒了沿途所見的壹切。
　　警報聲響起！
　　核心之中，沈眠的維斯考特從無窮的長夢中驚醒，可當他想要截斷這壹道通向賭局的天梯時，卻已經晚了。
　　數之不盡的惡念和善意糾纏在壹處，就形成了足以將壹切靈魂撕裂，令所有凝固者都為之恐懼的爆炸！
　　觸目驚心的蒼白色彩自棺中噴湧而出，轟鳴著擴散，浩蕩席卷，在瞬間，將整個地下封閉區籠罩。
　　只能夠聽見無數凝固者靈魂爆裂時的哀鳴。
　　來自白神的憤怒降臨於此，引導著那些沈眠了七十年的憤怒和絕望，掀起無形的浪潮，將觸手所及的壹切都盡數覆蓋。
　　破裂的聲音不絕於耳。
　　當許久，許久之後，恐怖的風暴徹底平息時，維斯考特的投影降下，再找不到任何流毒的殘余。
　　在殘破的石棺中，那壹具屍骸無聲的碎裂，化為塵埃。
　　其中的靈魂，已經不知所蹤。
　　只有壹道裂隙殘存於此，向下，向著無何有之鄉的最深處延伸，筆直的鑿穿了層層封鎖和束縛，貫穿了封鎖。
　　所有被封存凍結在枷鎖之中的靈魂碎片都已經盡數消失。
　　隨著風暴壹同遠去。
　　再也不見。
　　……
　　黑暗裏，那些充滿絕望和痛苦的噩夢裏，維塔利驟然睜開眼睛。
　　在這幻影之內的寂靜小鎮中，他茫然的環顧著四周，聽見了崩裂的聲音……壹道道裂隙，從城鎮的四面八方浮現。
　　天穹之上，無數蜿蜒的白痕交織。
　　動蕩突如其來，籠罩了整個晝夜之鏡。
　　可當維塔利試圖的穩定時，卻發現壹切都脫離了他的掌控，那些幻影，那些保存在泡影之中的破碎靈魂，還有眼前的這個世界，都不再回應他的呼喚。
　　他狼狽的奔跑在街道，向著兩側寂靜的房屋吶喊。
　　可是卻無人回應。
　　天空，大地，燈火，壹切都在迅速的從他的身邊遠離。
　　可當壹切都消失無蹤之後，虛無的世界裏，他卻再壹次看到那個無數次出現在夢中的幻影。
　　微笑著，在裂痕的盡頭，向著他招手。
　　碧綠的眼瞳中滿是溫柔。
　　維塔利呆滯在原地，僵硬著，像是個傻子壹樣。
　　“佩拉……格婭？”
　　他踏前壹步，不敢去觸碰那個幻影：“佩拉格婭，是妳麽？”
　　回應他的，是輕盈的擁抱。
　　帶著溫柔的溫度。
　　如此熟悉。
　　那麽的用力，就好像生怕再壹次會從他身旁離去壹樣，呼喚著他的名字，溫熱的眼淚落在了他的脖頸上。
　　“我回來啦，維佳。”
　　歸來的白神笑著，流著眼淚，“妳還好麽？”
　　維塔利遲疑著，怯懦又不安的伸出手，回應她的擁抱，可當再度感受到這熟悉的壹切時，便在無法湧動的心緒。
　　狂喜！
　　無法抑制的吶喊，回應她的擁抱，沈浸在這短暫的幻夢裏。
　　“跟我來！佩拉格婭，我有東西要給妳看。”
　　拉著她的手，維塔利轉身，尋覓遠去的小鎮，要想向展示自己這些年所做的壹切，要向她再度介紹那些當年的孩子們。
　　可當他回頭時，卻發現，自己熟悉的小鎮，已經出現在了佩拉格婭的身後。
　　那些熟悉的孩子們，還有更多，那些遺失在地獄的升華者，那些更多的歸來者們，都在看著他，溫柔的微笑。
　　揮手道別。
　　在那壹瞬間，維塔利楞住了。
　　好像明白了什麽。
　　“等等！”
　　他擡起手，想要制止，卻看到眼前佩拉格婭的笑容。
　　向著自己，忽然伸手，推出。
　　那麽堅決，不容許他有任何的反駁和質疑。
　　“再見啦，維佳。”
　　她輕聲道別：“這麽多年，辛苦妳啦。”
　　在維塔利身後，壹扇通向光芒的大門再度被打開。
　　將那個狼狽的身影吞沒。
　　消失不見。
　　……
　　象牙之塔，大圖書館。
　　繁忙的工作依舊在繼續著，學者們匆忙奔走，核對著從各方傳遞來的數據，可那些喧囂的聲音沒有打擾到櫃臺上酣睡的老頭兒。
　　那個黑瘦的老頭兒流著哈喇子，打著呼嚕，把光腳丫子翹在櫃臺，不時在翻身的時候伸手撓兩下。
　　偏偏周圍的人在路過的時候也不敢打擾，反而小心翼翼的壓低了聲音。
　　唯獨壹個驚慌失措的吶喊聲未曾有任何掩飾。
　　阿妮婭狂奔著沖進來，輕靈的從壹眾攔路者身旁或者是頭頂掠過，落在桌子上，差點沒站穩，可顧不上自己亂糟糟的頭發，就拽著老頭兒的胳膊瘋狂搖晃起來。
　　“不好了！不好了！出事情了！”
　　等奎師那擦著口水睜開眼睛的時候，就已經被她扛著再度狂奔起來，枯瘦的身體在風中搖曳，甩在空中的腦袋撞在了門框上。
　　啪！
　　然後，不等他說話，又撞了壹下！
　　“輕點！輕點！”
　　奎師那伸手按住自己的頭發，無奈抱怨：“什麽事情啊，那麽火急火燎的，妳那老師又搞出什麽亂子了？夭壽啊！連退休的老頭兒都不放過麽！”
　　“雖然是我老師沒錯，但這個和那個不壹樣啊！就是……就是那個……總之妳看了就知道了！”
　　阿妮婭語無倫次的回答著，壹路踹來了不知道多少門。
　　沖進寂靜的大廳裏。
　　在那裏，早就有不少人趕了過來。不論是陽子、雷蒙德，還是安東和其他老師們，都站在遠處，呆滯的看著大廳中的壹切。
　　大廳的中央，那壹扇數十米高的莊嚴華麗的巨鏡煥發著陣陣的微光，不重往日的沈寂。
　　可更引人註意的，是鏡前那個枯瘦的身影。
　　兩鬢斑白，黑衣如墨，垂落的長袍上綴飾著金線。
　　莊嚴又冷酷。
　　如此熟悉。
　　“維……塔利？妳能出來了？！”
　　突如其來的震驚中，奎師那的眼珠子幾乎快掉出來。可當反應過來之後，卻忍不住開始狂喜亂舞，呼喝，大笑，手舞足蹈。
　　奎師那沖上去，擁抱著他，用力的拍著他的後背：
　　“歡迎回來，老朋友！”
　　“嗯。”
　　那個兩鬢斑白的中年人頷首，“我回來了。”
　　當他看向面前的巨鏡時，曾經冷峻的面孔，早已經淚流滿面。
　　“妳看到了嗎，佩拉格婭？”
　　他向著那些遠去的幻影呼喚：
　　“我回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