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九章 最後的問題

　　那壹瞬，血染的白馬沖入了最前方的防守陣地之中，長槍筆直的穿刺，撕裂了最前方的面孔，勢如破竹地將最外層的防禦陣線鑿穿。
　　自馬背上落下的煉金炸彈旋即將壹切都埋葬在席卷的烈火和轟鳴之中。
　　槐詩依舊在向前。
　　白馬飛躍，跳過了地上的壕溝和尖銳的鐵刺，鐵蹄踐踏，迸射血光，馬背上的槐詩橫掃槍刃，隨手，向著左側斬下了斧刃。
　　血骨分崩。
　　慘烈的聲音裏，壹具屍體仰天倒下，血色潑灑，緊接著，更多的死亡突如其來。
　　混亂的咆哮和嘶吼響起，可緊接著，又在殘酷的蹂躪之下被湮滅了。
　　鐵蹄踐踏，白馬壹步步地踏前，沖垮了第二層防線。
　　蒼老的指揮者甚至沒有來得及做出反應，染血的騎士就已經呼嘯而來，纏繞著電光的斧刃橫掃，勢如破竹地斬碎了虛無的屏障。
　　白馬人立而起，踩碎了他的武器，縱聲嘶鳴，掀起了遲來的血雨腥風。
　　壹柄漆黑的霰彈槍從馬背上擡起，對準了指揮者的面孔。
　　“談談？”
　　最後的那壹瞬，他聽見馬背上傳來的沙啞嗤笑：“妳也配？？”
　　扳機扣動。
　　噴薄而出的金屬暴雨帶來了死亡和黑暗，昭告最後的戰鬥就此開始。
　　而前方，再沒有任何的阻攔。
　　槐詩回過頭，被血染紅的雙眸靜靜地凝視著身後來不及散去的追擊者們，再壹次的，擡起了手中的槍刃。
　　伴隨著最終的雷鳴，傾盆暴雨從天而降，吞沒了最後的慘叫和哀鳴。
　　許久，許久，當槐詩麻木地從屍體中拔出了槍刃時，環顧四周，已經再也看不到其他的人影了。
　　這裏已經沒有敵人了。
　　他如釋重負的喘息著，感覺到白馬踉蹌地跪倒在地上的泥濘裏，遍布傷痕和血汙的腦袋緩緩地扭過頭來，最後看了他壹眼，頂了壹下他的肩膀之後，化為幻影消散。
　　暴雨之中，槐詩從地上爬起，伸手，扶著艾晴，緩緩地走向了前方的破碎城門。
　　穿過了那壹截殘缺的城墻和破碎的城門，就可以進入到邊境·石城裏。
　　可艾晴的腳步卻戛然而止。
　　停在了原地。
　　槐詩茫然地回頭，看到了她平靜的眼神。
　　“壹旦進入了邊境，就真得是叛逃了，妳明白吧？”艾晴說，“天文會不會放任這種程度的瀆職和叛逆。”
　　槐詩沒有回答。
　　他知道。
　　艾晴想了想，又問：“去了邊境之後妳打算怎麽做？會有人接納我麽？在裏面等著的人只會更多，說不定陰崖就在那裏等我們送上門……妳有把握贏他麽？”
　　槐詩沒有回答。
　　他不知道。
　　艾晴沈默地凝視著他，許久，再次問出了最後的問題：“妳覺得，我會沒有想到妳來到陰家之後，遇到這種事情後會怎麽做嗎？”
　　槐詩沒有回答。
　　他也不知道自己知不知道了。
　　“我是在利用妳的啊，槐詩。”艾晴問，“真的有必要為這種女人做到這種程度嗎？”
　　“妳知道我不會放著不管，對不對？”
　　槐詩笑了笑，用壹種令她極其不快的平靜語氣回答：“懂得依靠朋友這壹點，算是妳的成長了吧？其他的事情就沒必要在意了。”
　　要說利用的話，他利用艾晴，利用天文會這個身份做掩護的時候難道不是更多麽？
　　小的時候大家做朋友，可成年人的世界裏據說只有利弊，那麽能夠成為可以互相利用的好朋友也不錯。
　　幹嘛非要去執著與那麽多呢？
　　他扯住艾晴的手，繼續往前，聽見身後少女懷疑的聲音。
　　“槐詩，妳該不會是戀愛了吧？”
　　槐詩回頭楞了好半天，被她那麽凝重的語氣逗笑了，忍不住搖頭：“別扯了，像妳這種女人，哪裏有人會愛上妳啊。”
　　“是啊，那我就放心了。”
　　艾晴輕聲嘆息，“但就算是我不在乎，可被人這麽說，還是忍不住想要生氣啊……”
　　說著，她伸手，按住了槐詩的脖頸。
　　小小的憤怒和不快在指尖爆發。
　　啪的壹聲輕響。
　　最後壹根稻草落下。
　　疲於奔命的駱駝終於被壓垮了。
　　槐詩仰天倒下，可很快，就被艾晴撐起來了。她扶著槐詩向前，走到城門下面雨水撒不到的地方，放下，依靠在墻壁上。
　　“還不明白麽，槐詩。”艾晴端詳著他錯愕的樣子，搖頭嘆息：“現在，我就是妳最後的絆腳石啦。”
　　已經再沒有人需要槐詩去復仇了。
　　可只要她還在，槐詩就永遠會和過去的仇恨和陰家糾纏不清。
　　只有艾晴走了，他才能夠徹底自由。
　　去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用不著這麽驚訝，對吧？”
　　她忽然笑了起來，“如果有什麽事情是妳教會我的話，那就是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如今看起來，我做得還不錯，妳何必再繼續插手呢？”
　　槐詩楞住了。
　　他第壹次看到艾晴的笑容，平靜又和煦，不再陰沈，而是帶著陽光的味道。
　　她已經自由了。
　　從她掙脫束縛開始……
　　可不知為何，他卻想起了幾天前那個肌肉老頭兒對自己說的話。
　　“妳是不是搞錯了什麽，槐詩，不是每壹個人離開妳的幫助之後都會淪落到不幸的深淵裏……幹嘛非要讓每個人都離不開妳呢？”
　　槐詩搖了搖頭，忍不住想笑。
　　是啊，何必執著於到處逞英雄呢？
　　不是每個女孩兒都執著地期盼著有個白馬王子從天而降啊，槐詩，也不是每個人都想著會有救星將壹切事情都幹脆利落的擺平。
　　殿下，時代變啦。
　　與其等待那種時靈時不靈的王子，她們可能都比較喜歡自己把事情解決。可能等她們端起加特林突突突完畢了之後，還能叼著煙，問姍姍來遲的王子借個火兒。
　　香香軟軟的小姐姐們什麽時候變成這麽可怕的生物了呢？真令人發自內心的難以接受……
　　“這麽說話太讓人傷心了，艾晴。”
　　槐詩嗆咳著，自嘲地笑起來：“我本來還想和妳做朋友的……”
　　“算了吧，我可是很討厭妳的。”
　　艾晴輕輕地坐在他的身邊，瞥了他壹眼：“從見到妳的第壹眼開始就討厭，不明白媽媽為什麽會那麽喜歡妳。
　　看到妳拿了大提琴比賽第二名之後還是滿不在乎的樣子，就更討厭了。
　　要說的話，從那個時候開始起，我就不想和這種得過且過的人做朋友……結果沒想到，竟然能糾纏不清到現在。”
　　她憐憫地瞥了槐詩壹眼，“妳就當做是孽緣吧。”
　　“孽緣……嗎？”
　　這樣的孽緣多來壹點好像也不錯。
　　槐詩笑著，沒有再說什麽，只是靜靜地看著城門外面潑灑而下的暴雨。
　　在雨水無止境的厚重聲音裏，整個世界都安靜起來了。
　　那個轟鳴運轉的殘酷世界漸漸地離他們遠去了。
　　將他們拋在了原地。
　　在無言的寂靜中，壹切都變得不再重要，執著也好，恩怨也好，飄忽的像是水汽壹樣，消散在了悠長的靜謐裏。
　　可唯有現在，他才恍然覺得，艾晴是真實的。不是過去那些記憶碎片中的孤獨幻影，也不是那個執著於更高處，讓人感覺遙不可及的女人。
　　她真切的存在於這個世界上。
　　就在自己的身旁，只隔著短短壹隙的距離。
　　甚至能夠傾聽到她的心跳和呼吸。
　　在沈默之中，他們好像都不再孤獨了壹樣，從過去的陰影和恩怨之中得以解脫，在這個殘酷的世界上彼此相伴。
　　哪怕只有這轉瞬而過的短暫時間。
　　直到傾盆而落的暴雨漸漸稀疏。
　　艾晴緩緩從地上起身，看向遠處。
　　“準備走了嗎？”
　　“嗯。”她點頭。
　　“就沒有什麽話想要對我說？”槐詩看著她，說完之後，他想了想，又補充道：“妳懂的，比方說臨別贈言呀，建議啊，或者道別和惋惜之類的話。如果妳想要道歉的話，也還來得及。”
　　“道歉，妳在做夢嗎？”
　　艾晴冷酷地掐滅了他的幻想，思考了壹下之後，又認真地說：“真要有什麽建議的話，就是學會狠心壹點吧……不要做爛好人了，可也不要變得太壞。”
　　她說，“不要變得像我壹樣。”
　　看到槐詩錯愕的樣子，她就搖頭笑起來：“從九年前開始到今天為止，我每時每刻都在想著如何去獲得更多的權力和地位，如何去尋找別人的把柄，對那些打壓我的人大施報復……
　　這樣的人生應該說是慘淡還是充實呢？讓人完全想不明白……”
　　“可唯獨有壹件事情我可以斷定。”
　　艾晴認真地說：
　　“——剛剛過去的這幾個小時，是我這輩子最自由的時候了。”
　　她低頭，凝視著少年的眼瞳，鄭重地說。
　　“謝謝妳，槐詩。”
　　槐詩楞了半天，幹澀地咳嗽了幾聲，忍不住移開視線：“真要感謝的話，能不能留下來當牛做馬報答我啊？”
　　“別做夢啦，槐詩，在故事裏，那壹般不是下輩子的事情了嗎？”
　　她後退了壹步，就好像下班之後準備離去那樣的，平靜地告訴他。
　　“再見吧，槐詩。”
　　她轉身，向著雨水中走去，壹步壹步走進雨中去了。
　　當看到那些徘徊在雨幕之後不敢接近的鬼祟影子時，她就露出標誌性的嘲弄笑容，收回視線，不屑壹顧。
　　從孤獨的雨水中站定。
　　“我在此自首。”
　　艾晴擡起頭，向著除了陰雲之外空無壹物的天空說道：“槐詩所做的壹切系為我的命令和指揮，他只不過是在履行自身的職責而已。”
　　那壹瞬間，暴雨戛然而止。
　　好像世界在此刻凝固了那樣。
　　無數倉促落下的雨水懸停在了空中，被虛空中驟然浮現的烈光照亮。壹道道刺眼的燈光從虛空中迸射而出，刺破了雨水，籠罩在了艾晴的身上。
　　像在雨霧之中瞬間升起了無數個太陽。
　　在無數個太陽的映照之下，壹座龐大建築的陰影悄無聲息的從虛空中滑出，屹立在了這壹片荒涼泥濘的大地之上。
　　瞬息間，就連泥漿都瞬間幹結了，變成了堅實而整齊的綠茵草地。
　　而就在灰色的高墻之上，無數刺眼的燈光間，天文會的標誌肅冷高懸，俯瞰著在最後界限之前懸崖勒馬的罪人。
　　冰冷的氣息擴散向四面八方，震懾著壹切膽敢心懷不軌的狂徒。
　　毫無任何憐憫地下達了肅殺的警告。
　　要麽別動。
　　要麽死。
　　於是再沒有人膽敢上前。
　　只有兩個帶著墨鏡的黑衣人走上前來，似是等待許久了那樣，看了看艾晴，又擡頭看向了倒在城門下的槐詩，輕聲問了句幾句什麽。
　　艾晴回答了之後，他們就點了點頭，掏出手銬，拷在了艾晴的手腕。
　　“艾晴女士，司法部已經對妳所觸犯的條律進行了評估和審核，妳將暫時被進行收押，關於妳的審判將在壹周之後進行。”
　　向著她出示了手中的加蓋了天文會印章和司法部簽名的文書之後，為首的黑衣人問道：“妳還有什麽其他的話想說麽？”
　　“沒有，我相信天文會會給我壹個公正的判決。”艾晴平靜地搖頭，然後說道：“但在這之前，可以給我壹張毯子麽？我有點冷。”
　　很快，女性的黑衣人手中出現了壹張輕薄溫暖的毯子，蓋在了艾晴的肩膀上。
　　“可以了麽？”她問。
　　艾晴點了點頭，轉身，毫無反抗地隨著他們走向那壹扇轟然開啟的大門。
　　最後，卻聽見身後的呼喊聲。
　　“等壹下！”
　　不知何時，槐詩已經從地上狼狽的爬起。
　　他用美德之劍撐起自己的身體，奮力地向著艾晴呼喊：“等壹下，艾晴！”
　　劇烈喘息，槐詩死死地凝視著她的背影，竭盡全力的說：“還有壹個問題……我還有壹個問題要問妳！”
　　還有壹個問題，他必須問。
　　他害怕再不問，以後就沒有機會了。
　　可當艾晴轉過身來的時候，他卻陷入沈默，嘴唇囁嚅著，卻說不出話來。
　　那兩個黑衣人似乎並不著急，對這種事情報以寬容，倒不如說，從頭到尾見證這壹切之後，墨鏡之後看向槐詩的目光充滿著敬佩和同情。短短幾分鐘而已，等得起。
　　艾晴平靜地看著槐詩漲紅的面孔。
　　等待著他的疑問。
　　好像已經準備了最殘酷的回答。
　　“妳……”
　　槐詩猶豫了許久，好像終於鼓起了勇氣，很大聲的問道：“妳的神聖恩光是在哪兒買的？”
　　“……”
　　死寂之中，艾晴楞住了。
　　原本準備脫口而出的話語卡在了喉嚨裏，許久，許久，她終於反應過來，肩膀忍不住聳動了壹下，輕笑出聲。
　　不止是自嘲還是無奈。
　　明明應該惱怒，可不知道為何，卻有壹種難以言喻的無奈。
　　“我果然還是討厭妳的啊，槐詩……”
　　她最後看了壹眼槐詩，轉身消失在大門之後的黑暗裏。
　　全世界，最討厭妳了。
　　大門在她身後，轟然關閉。
　　刺眼的太陽和天文會的徽章隨著龐大又森冷的建築壹同消失了，只有漸漸竭盡的雨水無力地從天穹上滴落。
　　槐詩踉蹌地後退了壹步，依靠在潮濕的墻壁上。
　　“什麽啊……”
　　他輕聲笑了笑，搖頭，“連個鏈接都不肯發我嗎？太冷漠了吧？”
　　無人回答。
　　隔著稀疏的雨幕和漸漸消散的陰雲，他看到了遙遠的太陽漸漸地沈入夜幕之中，晴朗的黃昏之中，有飄忽的星光從昏暗的蒼穹上亮起。
　　雨要停了。
　　他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緊接著，便感覺到落在臉上的雨水戛然而止。
　　有壹把黑傘撐在了他的頭頂上，某個路過的牛郎低頭端詳著他無可奈何的狼狽摸樣，幸災樂禍地笑了起來。
　　“喲，少年，失戀了？”
　　槐詩翻了個白眼給他，想了想，又忽然問。
　　“有空嗎？”他說，“去喝酒吧……我請客。”
　　“好啊。”柳東黎笑著伸手，將他從地上拉起來，“我們走吧……不過，妳想好祝酒詞了麽？”
　　“敬死亡，怎麽樣？”
　　“不錯，還有麽？”
　　“敬自由吧。”
　　槐詩最後看了壹眼艾晴離去的方向，輕聲笑了笑，向前走去。
　　他說，“我自由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