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壹章 遙相望
朱雀記 by 貓膩
2018-9-10 20:26
梁實秋說過,最不喜與太有涵養之人下棋,因為殺死對方壹大塊或是抽了壹個車,對方仍然是神色自若,不動火,不生氣,好像是無關痛癢,使得局中的妳覺得索然寡味。
易天行也信奉這個道理,他不是君子,在勝負場上也好爭個輸贏,於是看著對面叫秦梓的女生長睫微垂,白膚賽雪,自凝神不語扮出不食人間煙火模樣,便有些大不自在。
“該妳了。”他提醒道。
秦梓微微點點頭,然後伸出如青蔥般的玉指拈了枚黑子輕輕放在右下角上。
學生比賽,自然不會進行番棋,壹局定勝負的情況下,易天行對圍棋並無太大把握,於是將全副心神集中在中國象棋之上,按著腦海中印象頗深的壹套古譜運車行馬。他之所以印象深,是因為那古局的名字實在羅嗦。
古局名:順炮橫車攻直車不食棄馬局。
“炮二平五”,“馬二進三”,易天行口中念念有詞,擺著架式。若對方按常理應炮八平五,馬八進七,或是之類應法,便是順了那個名字挺長的古局路數。不料對方這女子不為所動,過宮炮架著,連環馬跳著,竟似壹小農般毫無進取心地、自顧自地經營著自家的壹畝三分地。
易天行微微皺眉,心想這樣試探,總不是個了局。
象棋還在試探,二人的圍棋卻已經在邊角上廝殺起來,可惜易天行畢竟不是老手,這圍棋實在是易學難精,有些深奧。不多時,便在邊角處的反提吃了大虧,壹個提三還壹,壹個提五還壹,生生虧空了不少。心情激蕩之下,竟連最簡單的壹處打劫也沒照顧到,空空讓了幾手,損失慘重。
他不由哀嘆著拍了拍額頭。
秦梓長長的睫毛微動,抿著薄薄的唇,面上沒有壹絲表情的提著子,讓人瞧不清她究竟是喜或是激動。
易天行心中充滿了對這個女生的好奇,對於坪上勝負倒不是很在意。他從蘭草編的棋子罐中取出壹枚啞然意雋的白色棋子,放在自己食指與中間間輕輕摩挲著,眼光卻有些無禮地投射到秦梓略顯蒼白的美麗面龐上。
……
……
圍棋下到了中盤,秦梓第壹百五十六手輕輕落在了H9上,緊緊貼住了易天行那顆可憐無比、黯淡無光的白子。
易天行微微壹笑,身子向後仰著嘆了口氣。雖然他棋藝不精,但看此局面也知道大勢已去,故作灑脫投子認負。
而象棋此時也至殘局。
易天行黑棋雙炮馬雙卒對秦梓雙炮馬士象全。
這棋如何看著也是和棋面居多,秦梓隨意在楚漢線上往上運炮頂著馬腳,擡起臉頰,第壹次說話了:“和?”
整整壹盤圍棋未曾多加思索的易天行,此時卻支起下頜,開始長考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擡起頭來,露出賊兮兮的笑容。
“不和。”易天行搖搖頭道:“和了我就輸了,雖然不知道妹妹妳為何事而來,但我這人就是好勝,縱要憐香惜玉也得站在勝利者的立場上。”
秦梓卻仍然是面無表情,微微低著頭。
易天行微微壹笑,朗聲道:“若我贏了這盤,妳給我個彩頭如何?”
秦梓終於擡起臉來,她清澈的雙眼神光四溢,寒意奪人,淡淡道:“也好。”
易天行將壹雙平凡無奇的手擱上棋盤。
“我贏了,妳答應我壹件事情。”
秦梓微壹凝神,輕輕拂起自己鬢角青絲,緩緩道:“我自己的事情,便答應妳。不過若妳贏不了,我要向妳討件東西。”
易天行的手指輕輕摩裟著自己的下頜,閉目半晌後道:“若是我的東西,我自然答允。”
秦梓聽他鸚鵡學舌,不由搖搖頭,冷冷道:“在妳身上,自然就是妳的。”
易天行出了會兒神,忽然點頭應下。
※※※
炮6退5!
壹直在旁邊安靜觀戰的眾人,終於忍不住輕輕驚嘆了壹聲。在這種均勢的局面下,易天行的黑棋主動退炮,完全像是壹步閑手。當然,這個時候沒有人能看出來,這著退炮籌劃極其巧妙,正是勝局的要著。
秦梓眉尖微蹙,帥四平五。
易天行馬4進6,秦梓應了步炮六平五,他也不加思索,逕直回了步馬6進5。
……
……
接下來,二人在棋盤的楚河漢界上運子如飛,紅方後炮再進,眼看將解眼前之虞,不料易天行微微壹笑,將自己的老將五平六,橫生生地露出這塊肥肉給了對方。
秦梓神情卻漸漸凝重起來。
她忽而想到和易天行的那個賭約,眉頭壹皺,便開始在棋盤上尋找兌子的機會,畢竟若將大子盡數全棄,局面由繁而簡,想易天行的黑棋也再不能玩出什麽花招。
易天行卻似乎神遊盤外,面對對方明明白白的意思也不稍加抵抗,很輕易地便送了枚馬與紅子兌掉。
便是這壹兌,卻讓場上局面煥然壹變。
秦梓微微壹驚,似乎看出後面的路數。
而旁觀的眾人卻還是壹頭霧水。
易天行微笑道:“妳我壹勝壹負,也算平手。”
秦梓淡淡道:“下完再說。”
易天行見她倔犟,也不多話,默然運著自己的黑棋,不過數步,原本紛繁壹片的棋盤上,卻驟現壹道殺伐之氣直沖紅方帥營。
黑棋前炮平四,紅棋移帥。
黑棋前炮炮五進五。
紅棋再無退路。
正是象棋中最最可憐的困斃。
旁觀諸人直到紅棋已敗,方才明了此中妙趣,不由哄地壹聲喝起彩來,只是看在秦梓身為輸家又是美女的份上,喝彩聲顯得不那麽理直氣壯。
秦梓壹直低著頭,此時方緩緩將那美麗不可奪視的臉頰擡起來,若靜泉秋石般的雙瞳靜靜看著易天行,然後起身對著身邊的人小聲說了句什麽,便轉身離開。
易天行皺眉看著她。他知道,不會這麽簡單。
※※※
這次比賽,易天行的收獲是:壹張大紅獎狀和寢室同仁額外贊助的十張雞腿票,走在路上男學生們投來艷羨的目光和女學生們不屑的神情。
他不知道這些女孩子們為什麽會不屑。難道就是因為自己對著中文系第壹才女秦梓沒有憐香惜玉?還是說自己賭鬼的潛質實在是太強,以至於女孩子們都有些本能的反感?
他將這椿事寫到了給鄒蕾蕾的信中,在信上哀嘆連連妄圖博取同情,不料蕾蕾回信時,壹如既往的明月清風。於是他在第二封信裏寫上關於秦梓的種種事情,狀作隨意走筆,實則刻意露出些並不存在的甜蜜來,不過是想讓蕾蕾同學酸上壹酸,不料蕾蕾的回信讓他慌了神。那封信裏壹句私言密語都無,竟是壹篇荀子的勸學篇,想來那個短發女生是真生氣了。
易天行向來是個有色心無色膽的精神層面色狼,那日與秦梓見面後,雖然也被那種清雅風姿所吸引,但絕沒有動過什麽不該動的心思,更何況他非常清楚,這個叫秦梓的才女絕不簡單,看模樣神情,與上三天中的吉祥天壹定關聯匪淺。壹番考慮後,為安全起見,他惡狠狠地命令那小朱雀晚上不準回舊六舍外的大樹,暫時中斷了與小家夥的聯系,等著這件事情結束後再說。
似乎為了證明他的這種判斷,在以後的校園生活中,他發現壹向深入簡出的秦梓,似乎成了自己在校園中的某壹種倒影,壹種時刻提醒著自己的存在。
當易天行在壹教樓前荷花池旁讀著蕾蕾寫來的信時,秦梓正從他的身後遠遠地穿過三教。當易天行在操場上當守門員施展八臂金剛功夫時,秦梓偶爾會推著自行車,遠遠地走過。或許某個無聊的夜晚,易天行扒在舊六舍二四七室破爛窗臺往外望去時,隔著數公裏遠,秦梓正在省城大學東區那架古銅大鐘前望著某壹個方向。
若在壹般人看來,他二人的生活實在是沒有什麽交集。
在尋常人的眼中,這種相隔數百米的“擦肩而過”甚至連薄緣都算不上。
但他們兩個人不同,都是修行中人——荷花池旁的遠遠註視,操場邊的目光壹觸,還有那個夜晚裏,兩個修行道上的天才,相隔數公裏的遙遙對望——修行中人六識敏銳,這些在尋常人眼中毫無牽連的場景,對於他們兩個人來說,卻是清晰無比。
他知道她在看他,她知道他知道她在看他。
就是如此。
終於有壹日,這種遙遙互望的日子結束了。
那壹日天高雲淡,秋風送爽,落葉漸至,肅殺之意微作。
秦梓推著自行車來到正在啃雞腿的易天行面前,輕聲說了句:“妳的象棋下的不錯。”
易天行知道她肯定有什麽話要說,所謂下棋事,只是借口罷了,但還是微笑應道:“不是我下的好,只是記性不錯罷了,那局我套的是1984年全國個人賽江蘇徐天紅和壹個河南棋手的譜子。”
秦梓哦了壹聲,似乎並不在意,只是在離開的前壹刻,走到他身邊遞給他壹個紙條。
易天行在紙條上掃了壹眼,便放進了自己的錢夾裏面。翻開錢夾時,鄒蕾蕾同學那張純凈可愛的面容又隨著那根囂張無比的食指,壹同出現在了他的眼前。他忍不住偷偷壹笑,在心裏嘀咕著,真是個兇女人啊。
紙條上面寫了壹個地點。
七眼橋下,府北河旁。
易天行壹個人來到了七眼橋下。
此時微風從河面拂來,蕩的河畔弱柳輕擺。
易天行此刻心神壹片清明。他知道秦梓肯定來頭不簡單,但自己拿定了水來土掩的主意,也就不怎麽害怕了。明知道吉祥天的人不會這麽容易放過自己,那麽早些顯身在自己面前,或許還是壹件好事,至少不用再每日裏疑神疑鬼。
他在河邊等了會兒,終於看到了那個騎自行車的少女。
“妳好,有什麽事情嗎?”易天行欣賞著少女的美麗。
秦梓淡淡道:“有些事情想麻煩妳壹下。”
易天行隱隱有些緊張:“什麽事?”
“就是賭約上說的事情。”
易天行吐了口悶氣,抱著膝蓋坐在河邊的椅子上,看著秦梓說道:“那天是妳輸了,似乎應該妳答應我壹件事情才對。”
“什麽事?妳先說吧。”秦梓似乎永遠都是那種淡淡然然的神情,這壹點卻讓易天行瞧著有些無名火起。
他略有些無奈說道:“不要再來煩我了好嗎?我都不明白,妳們不是半仙嗎?和我壹窮小子折騰個什麽勁兒。”
秦梓推著自行車站在他的身前,也不回頭,逕直看著河面上偶爾展現在湍流中的白石,靜靜道:“妳在說些什麽?”
易天行咧嘴壹笑,把皮鞋脫了,讓自己憋屈了壹天的臭腳丫在椅子上被清風侍候著:“我雖然不是妳們那個世界的人,但也能看出來,妳是有境界的人,只是不知道到了什麽程度而已,最近這些天時常在學校裏看見妳的影子,感覺有些怪異。”
秦梓回頭,看見他的不雅坐姿,略皺了皺眉,道:“妳也是修行人,為什麽要和我們拉開距離?”
易天行搖搖頭道:“我無師無長,無欲無求,只想過個凡人的生活,妳何必把我拖進妳們的世界去?”
“我們的世界?”秦梓的眼中閃過壹絲惘然,“我們的世界又是什麽世界?”
“吉祥天。”易天行雖然很喜歡面前有美女賞目,但很不耐煩進行這種似乎很有味道的對話,直截了當說道:“知道我,並且對我感興趣的人,不外乎就是吉祥天,雖然我不知道妳們為什麽觀察我,但我想表明,我對妳們沒有敵意,請不要為難我。”
“妳不知道?”秦梓的臉上閃過壹絲譏誚。
易天行忽然覺得自家那個兇霸霸的蕾蕾同學是多麽的可愛,無奈嘆道:“我不想進行這種妳不來我不往的無聊對話。總之象棋妳輸給了我,妳就得答應我,以後別來找我麻煩。”
秦梓露出壹絲愕然,旋又微笑道:“我說過,只要是我的事情,我可以答應妳,可惜這是門內的公事。”
“不要敷衍。”易天行略帶壹絲嘲弄說道:“為何方才妳臉上露出壹絲愕然?莫不是以為這麽大的事情我竟想通過壹盤小小的棋局化解?妳們這些半仙是不是覺得像我這樣想很傻?”
他站起身來,走到秦梓身邊,余光看著她的柔弱肩頭說道:“我這種人就是這麽簡單,重然諾,本來就是我的原則,所以我希望妳能夠尊重我們之間的賭約。”
秦梓側過頭,河風繚繞著她的發絲搭在額上。
“我只能答應妳私人的要求,這也是我的原則。”
易天行抿著唇笑了,笑的無比邪惡。
“私人要求?”
“不錯。”
易天行嘆道:“壹直聽聞上三天大名,總覺著是飄渺於天際的存在,和自己這種凡夫俗子扯不上關系,沒想到啊……”他眼光在秦梓小有韻味的身上招視壹番,“居然上三天也要玩美人計了。”
秦梓似乎有些受驚,兩只清澈的大眼睛露出壹絲窘色。
也未見她如何移動,只覺河邊的風勢略壹流轉,她整個人便與易天行隔開了三步的距離。
這下倒是輪到易天行吃驚,他張著嘴嘆道:“好高明的輕功。”旋又嘆息道:“放心吧,過於私人的要求是不敢提的。”
他微笑著拍拍自己的胸口,扮成可愛憨厚模樣說道:“這裏有個女生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