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歷史的底稿 by 張鳴
2018-5-26 06:02
試驗的結束,夢醒了,不管夢裏有沒有合理的成分,但人們畢竟掉在了冰冷的地上。革命以來形成的農村社會結構雖然未必馬上瓦解,但已經出現了裂痕。關鍵是,國家權力退縮、意識形態淡化的前提下,這個結構不再 能如常地整合社會(盡管有些專斷),如常地提供公共產品(盡管層次很低)。於是,陳年的歷史記憶重現了,因為歷史永遠是人們現實行動的資源之壹,在壹些傳統依然有根基的地方,宗族的復興浮出了水面。親不親,階 級分,已經成為歷史舊賬,人們發現,靠階級弟兄改善不了自己的生活狀況,傳統的血緣地緣關系,卻壹直顯示出令人依戀的可靠性。所以,大家再次有親靠親,依托血緣組織,改善自己的生存狀況。宗族的復興,如果套用 西方的國家與社會理論的話,就是在長期有國家沒社會的狀況下,國家逐步退出,而處於組織真空狀態的農民,采取的壹種取之傳統資源的自救行為。
農村宗族:命運在歷史中旋轉(2)
嚴格地說,雖然孫中山先生壹直詬病中國人是壹盤散沙,但從古至今,中國農民實際上是不能沒有組織的。盡管其組織的程度可以松緊不壹,組織形式可以各種各樣,但組織肯定是存在的。因為作為以農耕和貿易為主要 生活內容的人群,沒有組織是不行的。農民在用水灌溉、房屋修建、生活娛樂甚至日常耕作方面,都需要合作和互助。農村社會的民間組織是百花齊放的,有各種各樣以互助為目的的會與社,也有各種半宗教半娛樂的香會、 花會,還有自衛性質的看青會、聯莊會和各種武會。當然,數量最多,規模也最大的,還是宗族和宗教組織。事實上,血緣紐帶和信仰紐帶是農村各種民間組織的基本組織線索。宗族和宗教組織本身自不必說,就是那些看起 來跟血緣或者信仰沒有關系的組織,包括第三社會的幫會組織,都有亞血緣和亞宗教的性質(比如洪幫,有關帝信仰,有按照虛擬的血緣紐帶排列的幫會結構)。事實上,盡管政府諱莫如深,目前農村自發產生的民間組織, 還是在血緣和信仰兩條線索上發展最為廣泛,也最為迅速。
宗族的復興浮出水面,有些人感到憂慮,有些人感到興奮,也有些人操心如何讓它們變成現代社會的NGO。但無論怎樣看待它,都必須面對這樣壹個事實:它的復興,不是發生在大宋朝或者大清朝,而是20世紀的末年和21 世紀的初年,恰好趕在了壹個中國從來沒有過的現代化高潮的浪峰上。城市化的浪潮,迅猛地吞噬著鄉村,中國的東西南北,內地和沿海雖然差異巨大,但受城市化的波及卻是無壹幸免。絕大多數農村,都程度不等地面臨著 衰敗的宿命。如果說,在清末和民國的現代化浪潮中,鄉村中出現了精英離鄉的困境,那麽,在此次浪潮中,不僅精英離開了,而且連同村裏的絕大多數青壯年男女也離開或者半離開了。由於精英和骨幹成員的常年或者季節 性缺席,宗族的活動,不可能十分充分。更為重要的是,宗族生存的文化條件,或者說跟宗族相伴而生的話語環境已經基本上不復存在了。我們說傳統中國是個禮俗社會,以知書明禮為核心的禮俗運作,跟宗族活動是妳中有 我、我中有妳的兩個泥娃娃,離了哪個都會有麻煩。自科舉廢除以來,新教育和新文化的推行,已有近百年之久,除了極個別的地方,農村中已經沒有什麽知書達禮之人。因此,傳統習俗在卷土重來的時候,由於沒有禮的支 撐,顯得散亂不堪,支離破碎。在宗族活動中,拿什麽來舉行儀式,拿什麽來協調族人,似乎都成了麻煩事或者尷尬事。眼下,盡管有好事者在鼓吹復興儒學或者國學,甚至組織小孩子讀經,但這些東西畢竟還是城裏人的小 熱鬧,什麽時候能到鄉下,到了鄉下能不能管用,都還是個問號。現在,有的地方,農村宗族已經在尋求新的話語資源方面做了些嘗試,比如在族規民約裏,寫上了“三個代表”。但是,這種來自於廟堂之上的理論,能否變 成農民日常生活的操作性話語,估計還需要很多思量和力氣。而農村中精英的散失,為這種新話語的整合與吸納,造成了更多的困難。
當然,出路也是有的,古代社會宗族文化是由鄉及城走過去,而現在則有可能外面的精彩由城及鄉走過來。我們已經看到,在有些地方,城裏退休的幹部和工人回到鄉下,已經成為宗族和其他民間組織的骨幹;城裏的某 些文化因素,已經因此而進入了宗族活動之中。隨著城鄉之間的高度互動(打工者的定期來回),宗族組織的新資源輸入,想必不是問題。雖然,最後宗族的演變會越來越呈現出非驢非馬的面目,但它們會對農民有用,而且 能持續地生存下去,這就是好事。
花兒與皇帝
皇帝的天下差不多都是憑刀槍打下來的,可是差不多像點樣的皇帝都喜歡弄文做詩。劉邦當年不過壹亭長,大隊幹部而已,鬥大的字能認識幾個都說不準,可是人家也有大風歌:“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 ”雖說比薛蟠同誌的哼哼調強點,大抵也就是不識字的王熙鳳“壹夜北風緊”的水平,可是歷代都誇好,說有帝王氣象。不過,拿皇帝跟皇帝比,劉邦的詩還就是不錯。近壹點,就說乾隆的幾萬首歪詩,挨個排過去,沒壹首 能趕得上當年劉亭長的。
早就聽說當年的放牛娃朱和尚也做過詩,壹直沒福見到,見到以後嚇了壹跳,原來是首詠菊詩,詩雲:“百花發時我不發,我若發時都嚇殺。要與西風戰壹場,遍身穿就黃金甲。”雖是標準的薛蟠體,但卻霸氣得緊,聽 口氣就是天字第壹號,任誰都不怕,而且還要把別個幹掉。不過詩意卻好像似曾相識,仔細壹想,哦,原來黃巢也曾經有過類似的貨色:“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過百花殺。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這首詩, 在過去那個特別推崇農民起義的年月裏,曾經非常吃香。黃巢跟朱元璋壹樣,都是農民造反的頭,只是命不太好,僅僅做成了個草頭皇帝。草頭皇帝也是皇帝,皇帝抄皇帝,跟學者抄學者壹樣,本是自然之理,那時候又沒有 版權的說法,抄就抄了,斷不會有好事者出來在媒體上說三道四。
本來,菊花秋艷,並沒有殺掉百花的意思,要論殺氣,本是秋風的事。自古以來,平頭百姓家閨女,名菊叫蘭的不知凡幾,大戶人家的婢女,被賜名秋菊者更是不知有多少,大家看到的其實都是菊的嫵媚柔順。大概只有 黃巢、朱元璋這樣舞刀弄槍,壹路殺奔龍廷,奪了鳥位的人,才會賦予菊花殺百花的意義。實際上,這種寓意只是他們自家心理的壹種投射。霸氣和殺氣,對於這些刀口舔血的人來說,本是應有之義。只是,令人奇怪的是, 怎麽兩個大男人,而且都是舞槍弄棒的粗人,做起詩來,都以花來自喻?難道他們不能把自己比點別的什麽?尤其是那個朱元璋,居然抄襲前輩筆意,可見對以菊花自況境界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