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南荣 by 迷幻的炮台
2025-2-17 21:24
越青还想说什么,但当着席飞鸿的面不好多言,又有南荣栩从旁若有所思,一时犹豫,被遂钰催促道:“去晚了宫门就落锁了。”
席飞鸿的到来,打乱了遂钰的计划,但他向来在萧韫这没什么信誉。一时反悔,想要回宫,无论如何都要见皇帝一面。
快马加鞭,果真宫门落锁前抵达——
不过是隔日的宫门落锁。
遂钰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一路忍耐颠簸,也只缩短了两三个时辰。
禁军换班,常青云挡在遂钰面前,道:“遂钰公子,若有要事,也请明日再报。”
“怎么,不过几日,常将军便翻脸不认人了吗。”遂钰不怒反笑,挑眉说:“本官身居巡防营要旨,向陛下汇报军情,难不成将军也要阻拦?这悟了军机算谁的?”
常青云:“公子可有令牌。”
“卸了。”遂钰从善如流。
“我说,我要进这道大门,你们这群禁军加起来,都拦不住我一个。”
遂钰用细长的食指抵住常青云的剑柄,声音不大,但十步以内的禁军都能听得真切。
常青云面无表情,忠于陛下的战士,永远不畏惧他人挑衅。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请。”
半炷香后,禁军统领在玄极殿外求见陛下。
常青云气喘吁吁,明显是跑来的:“臣常青云,有要事求见陛下!”
首领内监推开殿门,手中抱着氅衣,快步来到常青云面前,问道:“这么晚了,常将军再有要事汇报,也得等明日陛下晨起再来,陛下已经睡下了。”
“还请公公通报一声,这事……实在是不好办。”常青云犹豫道:“遂钰公子坐在宫墙上不肯下来,说是不见陛下,便从瞭望楼跳下去。”
话音刚落,陶五陈脸色陡变,连忙追问:“将军是如何回答的。”
常青云自然一动不动,唯恐遂钰真跳下去。
这位公子,连圣上都打得,还有什么不敢。
常青云见识过遂钰的本事,若闹起来,连玄极殿都敢点,想来陛下收了南荣遂钰的令牌,也不过是两人又闹了什么矛盾。
皇帝纵容,苦的是他们这些办差的人。
陶五陈吓得脸发白,连忙扶起常青云:“常将军糊涂啊,陛下何时真恼过公子。”
“可那令牌。”
陶五陈:“从前公子不也没用令牌进宫?”
那令牌放在遂钰身上就是摆设,从前没用过,今后更无需阻拦。
一群禁军站在墙根仰望,还有两三个扎在墙头,若是遂钰没坐稳,他们就能立即抓住他,要是真掉下去了,下头还有一堆人肉软垫,保证这位小公子毫发无伤。
越青站得远远的,骑马骑累了,随便找了个视野开阔的地,既能看到自家公子演戏,又能随时帮他瞭望宫墙那边的情况。
“唉。”越青从马背卸下水囊,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口,听到远处传来脚步匆匆。
紧跟着,陶五陈颇受惊吓地捂着心口,连说几声“我的老天爷”,在小太监的搀扶下登上城墙,“小祖宗,我的小祖宗,快下来,这危险。”
遂钰故意晃晃双腿,脚底空荡荡的,身体被风托着,略刮得狠了,甚至有令人莫名痛快的推背感。
身体微微前倾,斜侧方传来惊呼,陶五陈被吓得不轻,一张脸被风吹得抖了抖,一阵青一阵白,倒像是坐在墙头的是他自己。
为防止细作窥探皇宫,皇宫外近千米,被禁止搭建楼阁,留有一片宽敞的广场。
只有节日,广场中的灯才会被点亮,平时只有行道点那么几盏昏暗的灯,从高往下,亮度约等于无。
但极远之外,那是一片闹事,光晕浅浅笼罩着整片天空,也不知那些人用了多少手段,才将黑夜化作白天。
潮景帝治理国家的水平,为百姓称赞,或许后世也会记得他的功绩。但作为朝臣,萧韫于臣子的震慑,始于杀戮,终于死亡。所有人胆战心惊地活着,生怕哪天铡刀落在自己头顶。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平时结伴而行的三五好友,纷纷作岸上宾,怀着狡兔死走狗烹的凉薄心态,将生者送走。
听南荣栩聊南荣府的处境,当时遂钰还没觉得艰难,直至他策马返回大都,看着城外聚集的难民,才忽然反应过来。
南荣王府并非不可替代,军权更迭也是常理之中,父亲并不会因南荣府的式微而感到遗憾。
日出东方,于日暮西垂。
世家不过如此。
有无与伦比,光芒万丈的巅峰,必定有从顶点跌落的衰败。
父亲做好了准备,但他不能拉着整个南荣氏陪葬。
萧韫惯用株连九族的手段,遂钰见过,也参与过。大理寺诏狱,押解官员的车便没停过。午夜回荡在牢房哭喊的,哪个不是曾经权倾一方,享无尽奢靡。
负责押送官员五次,三次出了意外。
这些人受不了骤然变故的刺激,撞死的,吊死的,甚至咬舌自尽的,屡见不鲜。
咬舌自尽并不是个明智的自杀方式,因为根本死不了。
也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咬舌自尽视为忠烈,以为只要咬舌,下了地狱便可少受些罪。
舌头咬断了,血从嘴里喷出来,溅得满地都是。那点出血量,呛死都难,哪里还能直接送命。倒叫狱卒成日拖着水桶打扫,累得直不起腰。
遂钰笑道:“陶总管,我在跟常将军打赌呢。”
他指了指自己,又将手指挪至宫门:“他说我没有令牌不能进宫,我反驳他,我能请陶总管亲自接我去玄极殿。”
语气天真烂漫,可陶五陈后背的汗没停过。
这位公子性子易走极端,稍有不如愿便发火。皇帝能纵着,哄着,惩罚着,恩威并济。
他们这些做奴才的,哪敢在主子发话前擅自决断,更何况现在玄极殿里的那位,还正……
思及此,陶五陈连忙哄道:“小公子,陛下此刻就在寝宫等您呢。常将军是个武人,自然做什么都一板一眼。哎呦喂,我的祖宗,别动!别动!”
遂钰支起右脚,饶有兴趣道:“风太大,我没听见。”
陶五陈推了常青云一把,低声道:“将军,这位爷要正从你我二人面前掉下去,八百条命都不够陛下杀,世子还在大都,快些道个歉,好好把他送进玄极殿。”
剩下的,便是潮景帝的事。
两人好话说尽,磨得嘴皮子都快破了,遂钰才不情不愿地从城墙上下去。
倒也奇怪,折腾了这么一会,也不见萧韫再派人来问。
遂钰心中疑惑,但想着他们才吵过架,大约萧韫面子过不去。
这也没什么,大丈夫能屈能伸,如今要为自家办事,面子是什么,遂钰才不知那玩意值几个银子。
怀着为王府抛头颅洒热血的心情,遂钰打开玄极殿的大门。
殿内静悄悄的,遂钰边往里走,边猜测萧韫现在在哪。
按照他的作息,此刻若没有御书房议事,便得披着薄毯,靠在床头阅读名家词句,点一炉清心安眠的香薰,准备歇息了。
当遂钰来到寝殿,迎面扑鼻而来的酒香,熏得他险些没栽跟头。
正欲抬脚,不知从哪个角落,骨碌碌滚过来白瓷瓶。
遂钰认得,是酿酒局专用的酒瓶,其中美酒,专供皇帝享用。
当即,遂钰决定长驱直入。
男人倚坐于床边脚凳,左臂搭在床缘,右手的酒瓶,抵着腿骨。
他见来人没向自己行礼,略倾身,手推着酒瓶,缓慢挪至膝盖,不悦道:“见了天子竟未行礼,该死。”
“是吗。”遂钰走到萧韫身边,夺走酒瓶,晃荡了下,里头已经没有多少酒了。
而萧韫周身,以他为圆心,东倒西歪地攒了不少酒瓶,没人来收拾过,看着凌乱荒唐。
若在平时,遂钰便顺道将这口酒喝了,但他最近用药,实在不宜饮酒。
往常折腾自己,那是做样子给萧韫看。如今无需装可怜,便对自己好些,叫家中不再为自己的身体操心。
遂钰淡道:“酩酊大醉,难得陛下有兴致,不如臣叫御膳房准备些小菜,让陛下一次喝个够。”
喝了酒的萧韫,说话比平时慢半拍,眼睛却亮亮的。他迷惑地盯着遂钰看了会,咬着并不清晰的口齿,说:“没良心的小东西,还知道回来。”
遂钰乐了,谁没良心,没良心的早跑了。
即便是被醉意萦绕,萧韫眉宇间的凛冽也仍未散去半分,似乎这个人原本便是用什么玄铁做的,刀枪不入,坚硬无比。
遂钰略倾身,垂着眼,双手托住萧韫的下巴。
萧韫仰头,目光与遂钰接触。
脑后的发丝随着引力,从肩头垂落,柔软地搭在萧韫眼前。
“你喝多了。”遂钰说。
萧韫:“是。”
皇帝酒量好,有时遂钰已经倒了,他也只是微醺。
但若人想醉,即便不喝酒,神志也会浑浑噩噩不得清明。
本想同萧韫商议贪腐,现在看来,还是得将人先扶上床,睡一觉再行打算。
“去床上歇息。”遂钰本想握住萧韫的手,顺势撑着他的臂弯,将人弄进塌中歇息。
喝醉的人身体沉,遂钰连着用了好几次力,都没能动摇萧韫半分。他不得不席地而坐,边喘着粗,边劝道:“陛下明日早朝,尽快就寝为好。”
萧韫将未拆封的酒瓶打开,拍拍大腿,示意遂钰坐上来。
遂钰无奈,正欲说什么,萧韫又道:“朕以为你不回来了。”
“我是要走,不是死了。 ”遂钰夺走萧韫手中的白瓷瓶,“喝这么多,陛下明日不上朝吗。”
“御前行走都跑了,朕这个皇帝,当得也没什么意思。”萧韫语气听起来小心翼翼,像是被遂钰欺负多年,终于忍不住吐露的委屈。
遂钰简直要被萧韫气死了,想一拳砸醒眼前的醉汉。
皇帝要什么没有,宫里的行走也不止他一个,再封一个御前便是。
“臣还是等陛下清醒再来。”遂钰决定不再浪费时间,陪皇帝耗在这,不如回府补眠。
人还没起身,萧韫突然紧靠过来,双手抱住遂钰,熟练地将人往怀中带。
遂钰挣扎不及,待反应过来,已经完全被萧韫锁在怀中了。
唇齿相接,潮景帝扣住遂钰的下巴,不由分说地咬住他的嘴唇。
“嘶——”
遂钰吃痛,锤萧韫:“你是狗吗!”
出乎遂钰意料,萧韫反而沉默地埋进他怀中,掌心贴着他的脖颈,拇指不断揉着骨骼凸起处,惹得遂钰无端脊背发痒,身体莫名卸掉了大半力气。
“今日……是聪妙皇后的生辰。”
遂钰微怔,按照礼部记载,皇后生辰应当是盛夏。
萧韫:“守慎帝自诩心悦皇后,却连她真正的生辰都不曾知晓。”
男人略偏头,双唇贴着遂钰的咽喉,遂钰被迫侧脸,呼吸骤然急促,不由得抓住萧韫的肩膀:“别这样。”
萧韫登基,便再未叫过先帝一声父皇,通通以守慎帝作称。
但这也不怪萧韫对守慎帝没感情,朝野内,乃至于民间,皆知皇帝与先帝疏离,寻常也无人冒头,上赶着提涉及先帝的话题。
萧韫捏住遂钰下巴,含混道:“宫里住了十几年,说说,你这小脑瓜听得了多少,有关先皇后的传闻。”
遂钰心说:你喝醉了,折腾我做什么。
为了尽快催促萧韫歇息,遂钰决定顺着他的话,尽量满足他:“聪妙皇后同先帝感情甚笃。”
萧韫不满意:“皇后嫁进宫前,知道多少。”
“当然是——”遂钰张了张嘴,突然哑言。
是啊,皇后作为闺阁女,似乎并没有什么可谈论的消息。
聪妙皇后虽为守慎帝发妻,却不是凤位最佳人选。
被当作皇后培养的人,原是聪妙皇后同父异母的妹妹,名动大都的才女——琼鹭。
琼鹭小姐曾入太学女子学堂修学,与还是皇子的守慎帝一见钟情。
二人青梅竹马,只待守慎帝继承皇位,琼鹭便可顺理成章接过凤印,统领六宫。
奈何疫病突起,琼鹭香消玉殒,与皇室姻亲迫在眉睫。无奈,家族只得将养在乡下,并不受宠的庶女接来大都。
庶女本无名字,来了大都,被匆匆冠以聪妙二字,推进前往皇宫的轿辇。
聪妙与琼鹭容颜相似,皇帝只瞧了一眼,便将此女留下。
聪妙皇后与皇帝不熟,守慎帝却仍给予皇后宠爱,在当年了解琼鹭姑娘,以及她与守慎帝过往的旁观者眼中,无异于找了个会喘气的替身。
“先帝岂非——”遂钰失声。
守慎帝并不在乎谁做皇后,他喜欢琼鹭,可能只是喜欢她的脸,恰巧,聪妙皇后也有这样一张面颊。
聪妙皇后的生辰是什么时候,根本不重要。或者说,她这个人是谁也没那么要紧。
反正皇帝只能记住一个人的生辰,因为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君主,所以能够随意按照自己的喜好行事。
萧韫这么喜欢聪妙皇后,将她当作生母,自然而然心疼聪妙皇后的处境。
“所以你这么恨先帝,是因为他从未真心对待皇后。”遂钰说。
倏地,遂钰睁大眼睛,瞳孔微缩。
守慎帝是皇帝,眼前的萧韫,又何尝不是帝王。
他拧起眉心,自心口传来的钝痛,伴随着萧韫的呼吸,胸膛的起伏,逐渐如涟漪般扩散开来,犹豫道。
“萧韫,如果我找到一个和我样貌相同,或者……比我还长得漂亮的人,而他正好愿意住进玄极殿。”
你能……
“你能忘了我吗。”
萧韫若有所思地又灌了一口酒,像是被醉意迟钝了意识。
不过他很快抱紧遂钰,双眼迸发出非比寻常的精光,语气带着得逞,以及我就知道的得意洋洋。
皇帝道:“小兔崽子,想趁着朕酒醉,趁机诓人?!”
守慎帝喜欢琼鹭的脸,所以琼鹭死了也没关系,聪妙可以代替一切。
遂钰此言,似是认定了潮景帝也只是迷恋容貌。
而他忍不住试探,岂非格外在意此事。
萧韫喜出望外,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
他了然于胸,哼道:“南荣遂钰,说喜欢朕,对你来说就这么难吗?”
遂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