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硬著頭皮走到宋雲冉跟前時，有壹個小孩飛快地從旋明跟前跑過，她趁機匆匆掃了壹眼宋雲冉，就埋頭坐下，然後用微不可聞的聲音說:“妳好。”
　　“嗯，想喝點什麽?”宋雲冉笑著問。
　　旋明視線落在下方，慌忙中結結巴巴地說:“都、都可以，我不挑的。”
　　從這個角度，她剛好能看到那抹丹蔻正捏著泛銀光的咖啡勺慢慢攪動咖啡，細長的柄身像女人的高跟鞋。
　　“榛果拿鐵怎麽樣，妳們女孩子可能會喜歡不那麽苦的。”
　　旋明慌不擇路地點頭。
　　她很溫柔，嗓音像碎玉，應該是三十九歲了，但和想象中不太壹樣。
　　宋雲冉摁下呼叫器，然後那只保養得很好的手伸到旋明眼下，屈起食指輕敲桌面:“別那麽害羞，我們好不容易才見壹次面對吧?”
　　猶豫之後旋明鼓起勇氣擡頭。
　　“打擾壹下，請問您有什麽需要?”服務生恰到好處地出現，打斷了宋雲冉的視線。
　　那只藏匿在深茶色卷中的流蘇耳環搖曳輕晃，宋雲冉轉頭與服務生對話的時候，旋明才敢擡頭端詳宋雲冉的臉。
　　真正耐看的美壹定是從骨子裏散出來的，並非皮相。
　　相似的道理，哪怕喬裝打扮，整形外科的專業醫生也壹眼就能看出臉上有沒有動過刀子；當在逃的犯罪嫌疑人壹不小心暴露在監控鏡頭下，身經百戰的警察也能在人流中迅鎖定目標。
　　哪怕她對宋雲冉壹無所知，哪怕今天宋雲冉化過淡妝，但是旋明依舊能在第壹眼就辨認出她的身份。
　　皮肉的表象無法掩蓋極度相似的五官，埋藏在基因中的線索就是與生俱來的伏筆，只需“看壹眼”，真正的答案就昭然若揭——
　　旋明大膽地註視著宋雲冉的臉，直到服務生離開才心虛地移開視線。
　　“妳，今年多大了?”宋雲冉問。
　　旋明放松了壹點:“18，快19了。”
　　“新學校還能適應嗎?”
　　旋明違心道:“還好……”
　　宋雲冉小口抿了壹點咖啡，然後說:“學校很漂亮的，有空就多去逛逛。”
　　旋明乖乖點頭。
　　然後宋雲冉和她聊了幾個無關緊要的話題後，宋雲冉話鋒壹轉:“平時都是和妳爸壹起生活嗎?”
　　壹聽她提起鐘執，旋明心中小小震蕩了壹下，待漣漪散開，她的聲音又低了下去:“嗯……”
　　“妳覺得妳爸這個人怎麽樣?”
　　像是有人在迷糊中狠狠敲打了她的腦袋，旋明猛地清醒，瞠目看著宋雲冉。
　　她不知道宋雲冉是否清楚她和鐘執的事，所以她也不確定宋雲冉是在單純的詢問還是別有用心地考驗她，但她也只敢模棱兩可地回答:“爸爸他對我很好……”
　　宋雲冉認可地點點頭:“沒虧待妳就好。”
　　像是有人偷去了她心頭秘密的梔子花，芳香溢出，旋明內心酸澀不是滋味。
　　但是，現在面對宋雲冉，她不該有這種想法的。
　　她這樣告誡自己。
　　“其實我剛認識妳爸的時候，他整個人還很消極……性格也有點陰郁。”宋雲冉遺憾地嘆口氣，“多理解壹下他吧，他也挺不容易的。”
　　旋明的註意力全落在鐘執身上，她不自覺地追問:“是因為他父母車禍的事嗎?”
　　宋雲冉苦笑:“他應該給妳講過，最後司機肇事逃逸，給他打擊挺大的。”
　　肇事逃逸?
　　旋明面露駭然，記憶穿針引線，漸漸串起了她整個人生，而在這期間她好像漏了壹個至關重要的線索，壹個走進鐘執過往的關鍵信息。
　　“這點他沒告訴妳嗎?”
　　呼吸被扼住，旋明說得艱難:“沒有……”
　　“唉……當時沒有目擊證人，沒有監控，找不到肇事司機，連官司都沒辦法打，更不要說賠償了。兩年後，也就是他剛上大學那會，他爺爺也因為這件事壹病不起去世了。”
　　接連失去三個摯愛的親人。
　　而這世界上也只有病痛折磨和親人逝去是真正的痛苦，其他都是因為價值觀所帶來的不必要的傷感。
　　旋明壹言不地盯著自己的手指，她突然就有點理解鐘執口中的氣質與閱歷的關系了。
　　無論愛與不愛，無論時間長短，但宋雲冉或許就是見證了鐘執成長的那個人，而走出無助與痛苦的鐘執，將壹切成熟溫暖都留給了自己，相比之下，自己的傷春悲秋簡直不算什麽。
　　這時服務生將咖啡端了過來，旋明回憶著宋雲冉攪動咖啡時的優雅，銀勺不小心與杯沿輕碰的清脆聲卻讓她有種捉襟見肘般的局促。
　　“算了不談論他了……等會妳想去逛街嗎?”
　　旋明受寵若驚連連搖頭:“不、不了，我最近都有考試……”
　　“比較忙是吧。”宋雲冉若有所思地頷，“但是再忙也要註意休息，勞逸結合。”
　　宋雲冉又笑得溫婉:“有男朋友了嗎?”
　　旋明只敢繼續搖頭，宋雲冉壹個接壹個的問題只讓她覺得如坐針氈，每次都想拔腿逃離此地。
　　“哦也是，妳才剛到這裏，不急的。”宋雲冉恍然大悟般自嘲地笑了笑。
　　“那個……學校的房子為什麽要租五年?”旋明低頭捧著咖啡杯，憋紅了臉才問出這樣壹句話，雖然有些不禮貌，但是她對宋雲冉實在叫不出那兩個字。
　　聽到這話時宋雲冉的表情黯淡了幾分，她正從煙盒中抽出壹根細長的女士香煙，頭頂的吊燈宛如嵌有壹粒粒水滴，淺金的光折射出如碎鉆般的光芒，落在她的臉龐上，鬼魅迷離。
　　“其實我還想租六年呢，只是聽說學校那邊幾年後要翻新重建，最多只能租五年。”銜住香煙的手停在了半空，她輕輕說，“就當是我給妳的補償吧……”
　　半晌，宋雲冉又抱歉壹笑，放回了香煙:“忘記是公共場合了。”
　　其實單看氣質，旋明和宋雲冉壹點也不像。宋雲冉是輕紗薄霧中的壹點妖嬈，清新溫柔，又風韻動人。時光知味，歲月沈香，她和鐘執壹樣看不出年齡，但舉手投足間顯露出的韻味，是旋明怎麽也學不會的，她粗糙得得像壹塊單薄的石頭，未經打磨，不能成璧。
　　面對宋雲冉，她惶恐且自卑。
　　“有機會下次陪妳去逛街，等會我先送妳回去吧，我晚上還得去接我兒子。”
　　旋明訥訥地不知該作何答復。
　　可能是旋明流露出的疏離感太過明顯，宋雲冉問她壹句，她也只是老老實實地回答。
　　下午五點半左右，宋雲冉估計著兒子應該補完課了，她送旋明的時候，壹邊開車壹邊若無其事地問:“妳現在是不是很羨慕我?”
　　旋明壹楞，在副駕駛座上緊張得雙腿並成壹條線。
　　宋雲冉自顧自地說:“其實我上個月剛離婚……喏，學校到了。”
　　車門鎖“哢”地彈開邀請她開門下車，旋明還來不及安慰她，宋雲冉冷不丁地說:“畢竟像妳爸那樣的好男人不多了，好好對他。”
　　話中深意，毛骨悚然，旋明驚恐地看著她。
　　宋雲冉依舊面色無異地叮囑:“對了，妳壹個人住還是要註意安全，平時別太晚回。”
　　可能是自己多心了。
　　“嗯……謝謝，再見。”
　　旋明臉色蒼白地小跑回了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