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黑社会
干爹 by 香小陌
2024-3-4 20:30
话说也就是之后的礼拜一,班主任说“孟小北你家长不来你周一就甭上课”的这天,他们八里庄小学学生可算见世面了。
当日上午已经上完两节课,课间操时间,全校师生正在大操场上准备做广播体操,两名带大队长袖标的高年级学长在台前升国旗,喇叭里滋滋啦啦开始播放熟悉的进行曲旋律。
孟小北因为被停课,做操都没资格做,戳在乒乓球台子旁边罚站呢,书包挎在半边肩膀上,一边罚站还一边跟对面站排头的女同学打小眼色。
他们学校大门外传来一阵特别打耳的摩托引擎声,一个神龙摆尾,轮胎在校门口划出一道潇洒的弧线形辙印,扬起一片尘土。
全校男女生眼睛都不看主席台了,全部头部向左转,盯着校门!
开车来的,可不就是孟小北同学从家里请来的“家长”。
少棠现在是他们连里某警卫分队的队长,这是特意请假来的。他们支队长说“你怎么老请假,龟儿子有个屁毛重要事情”,少棠说“我儿子被请家长了就是最重要的事儿”!
这年各省大街上最常跑的“军车”,不是吉普、路虎那么高档的越野车型,而是军绿色三轮“挎斗”,一车最多坐仨人,开起来突突突的,特嚣张,这也是一种“越野”。少棠就开他们中队的挎斗来的。
全校众目睽睽一下,贺少棠昂首挺胸迈着标准军人步姿进了他们学校,冲孟小北一摆头,小子,跟上。
学生和老师都远远地惊诧地瞄这个人,都没见过这样的,为什么呢?全赖少棠那天穿那身衣服。
他没有穿制服,上身是一件烟黑色翻毛领子的皮夹克,下身水洗布长裤,军靴,精干利落的短板寸头,两鬓削出头皮的青色。
从七六年往后,蓝灰绿老三色逐渐被各色花布取代,已经有时髦人穿碎花连衣裙,百褶裙,甚至呢子大衣。但是这人穿的是皮夹克,皮夹克啊!
假翻毛的立领,一身酷帅黑色。少棠走路步伐庄重有派,面无表情,双眼有神。
孟小北这皮孩子,如同耗子见猫,背着书包屁颠颠儿跟在身后,在学校里从来没这么乖巧,一看就是儿子见爹的鸡怂样,错不了。
操场上瞬间寂静,全校鸦雀无声,视线随一身黑衣的贺少棠缓缓移动,只余主席台上的五星红旗在风中招展……
偏巧这时,国歌声响了。
全校戴红领巾的同学敬起少先队礼。
少棠立刻顿住步伐。
他只打了个微小磕绊,一见展开的国旗,那是条件反射一般,特别逗,“啪”得后脚跟一磕,军姿拔得笔直,也顾不上没穿军装,手就抬起来,面对国旗敬了个标准军礼。
刚才跩得二五八万的架势就不见了,敬礼时极严肃,脸都绷着,多年习惯。
孟小北跟在身后,假模假式的,啪,也敬个军礼。
威武雄壮的国歌声渐弱,尾声,全校无数双眼看着,全是好奇和敬畏。
“那是孟小北的家长?他爸爸?!他们家不是陕西山沟里来的吗……”
“那人是部队当兵的吗?”
“你见过部队有穿皮夹克的?这是黑社会吗!”
……
贺少棠穿这身,在当时是广东香港那边趸过来的贴牌水货,最时髦的高干二代青年装束,可屌了。
混乱年代,即便在帝都,大城市,也常有三五成伙结成帮派的城市流氓、街头混混,高干子弟与社会青年都有。所以孟小北他们班老师都惊着了,头一个反应是,这是广东黑社会来的么?
少棠严肃起来,眼神很正经,气场压人,对老师淡淡一点头:“我是孟小北的父亲,您找我?”
那天,孟小北在办公室门外贴墙站着,少棠在办公室内与老师长谈。
班主任纳闷:“孟小北他爸不是在陕西吗?您、您昨儿刚从陕西过来的?”
少棠说:“我儿子停课不能进教室了,我能不来么。”
不是只有孟小北会长大,他干爹也早不是西沟里那个跟他疯玩儿的大孩子。少棠二十多岁年纪,部队里历练出来的,眉眼之间成熟冷峻,气场自成一派。谈心?训话?政治学习?受教育?部队混出来的最不怕这一套。
班主任说,孟小北这孩子,转学插班进来的,是吧,我们老师也知道他可能跟不上进度,然而现在就不是功课进度问题,我认为这孩子根本就不适应这学校的氛围!
少棠说,不适应咱就慢慢帮他适应,成年人新到一个环境里,他也不能立即适应对不对?当年那么多知识青年从城市到乡村、再从乡村到城市,一夜之间生活环境巨变不适应的人多了,关键是学校引导!
班主任说,我引导,我引导了啊,他也得听我的啊!
少棠又说,您得好好跟他说!您不能大事小事没事上课就拎他起来后门罚站,老让他在班上念检查,他写检查写习惯了他一提笔就不会写别的了,作文为什么分儿低啊,写作文都像我们部队里写检查似的嘛!我们家北北不是个坏孩子,他就是自由好动,他有他的天赋特长。进了学校,应该是引导发挥他的优势特长,而不应该刻意强化夸大他缺点不足伤害孩子脸面自尊!
少棠是情感上护犊子,嘴上就夸张了,他年轻时在部队也没少挨训挨罚,全队面前被连长拿脚踹飞、做两百个俯卧撑、在大雨里跑圈跑到吐了,他都挨过。部队里战士受训挨骂,其实也没脸面自尊可言。
但是他心里孟小北不一样。他这做爹的,这还是头一回知道,他儿子在学校受人排挤与歧视!
孟建民当初怎么跟他说的,咱把亲生儿子托付给你,山高水远,你得帮咱罩着!
贺少棠一条手臂搭在桌子上,另只手攥成拳头、关节粗大,眼底有不平和威慑。
“刘梅老师,我就是想问问,我们家北北进校一年多了,老子这当爹的每年给学校赞助八十块借读费,不对,去年收我八十,今年涨到九十了。可是这学期开学学校订做的校服,为什么没有发给北北?”
班主任:“……还要另交钱。”
少棠毫不迟疑当场掏出钱夹子:“交多少我给,您也不用让孩子管爷爷奶奶要,我现在就交你。别人家孩子有的,我儿子也要有,他跟别人有什么不一样?”
班主任:“……我们也没有拿他不一样。”
少棠又说:“还有,他在这念了一年了,不是新来的,学校为什么不允许他在食堂打饭?他爷爷奶奶岁数大了伺候不动,他在学校吃饭方便,为什么不能给他行一个方便?”
班主任:“食堂有规定名额,他来晚了。”
少棠:“名额需要买吗?您给我说个数。”
班主任:“……不用。”
贺少棠神情凝重,又说:“我听说您在班上讲北北他爸爸的事了。我来这趟也是想把实情告诉您,北北他爸也算有文化的工人。他爸当年是咱八里庄小学最好一批学生,考上八十中的!他爸人很聪明,很优秀,只是被文革耽误了才没机会考大学,不然他当不上教授?咱们学校现在每年能有几个考上八十中?……我们家北北不比任何人家的孩子差。”
“原来是这样,我了解了。”班主任话锋一转:“可是,闹了半天你不是他爸?你是哪位?”
少棠说:“我就是他爸。”
班主任:“孟小北到底有几个爸啊?”
少棠嗓门略抬:“我也是他爸爸,不信您现在到楼道里问问孟小北,他是不是得管我叫爹!”
这就是在部队里训人和被训练出来的,贺少棠如今大小是个官,成天不是跟领导开会挨训、写思想汇报业务报告,就是收拾自己手下的兵,说话一套一套的,教训人的口才绝不会被别人比下去。
“还有,刘老师,我这个当爹的,把孩子交给学校,就是信任你们。他犯了错,您可以说他可以教育他,教育不成您告诉我,我回家收拾他,但是您不能动教鞭、动棍子,不能把我儿子给打了!”
班主任这时才变了脸色:“我、我……”
少棠说到这,不知怎的也情绪激动:“我儿子,我还没打过呢。要揍也是我揍,轮不着别人动他!他后背上抽得好几道红印,是教鞭吗?!”
班主任踌躇着说:“出印子了?我那天就是敲打他几下,我没使劲……这个是无心的,这真的不是……”
少棠眼眶发红:“北北是个孩子,还未成年呢,不懂事。他要是成年了、懂事了,他来你们这儿念小学三年级啊?!”
少棠是昨晚上回家,吃饭,聊天,然后这小子去洗澡,竟然躲着他,眼神略微闪烁,好像害羞了。
贺少棠纳闷,这小兔崽子啥时候跟老子羞涩过?这是长大了转性了么?
他悄悄开门缝偷窥,赫然发现小北后背上有好几道长条状的红色伤痕,尤其孟小北是个疤痕体,又血小板低似的,磕过就留下醒目骇人的紫红色血印……
少棠当时就急了,搓火,说你在学校被同学欺负了?被人打了?在这皇城根脚下老子的地盘我眼皮底下能让你被人欺负着那我贺少棠可以去磕死了!他问了半天,才把前因后果全部弄清,因此今天就开着挎斗风风火火地来学校了。
他在老师面前,管那小子叫“我们家北北”,透着某种具有强烈心理占有欲的宠溺。在外人面前,他极端的护崽,小北是他的人,只能孟建民和他两个人动,外人还真没有那个资格。
当面都不这么亲热地叫,当面一般直呼三字大名,或者喊“小狗日的”,很嫌弃的。
可惜孟小北当时在办公室门外拿脚尖画画,没听见那几声“北北”……
要说孟小北这班主任,并非恶人,就是人到中年,嘴巴毒,脾气急,四十岁正是凭资历拼职称拼待遇的年纪,学生成绩与道德表现关乎老师的排名奖金各种荣誉,工作压力太大了。她出了这道教室门被教育局学校各级领导的规章制度升学指标摧残折磨,每月就那点儿死工资,还要跟熊孩子们置气,脾气能不变臭么。好在这班主任也是从教多年久经沙场的一名女汉子,才能斗得过孟小北。
再说,孟小北这种学生,怎么能不管,全班同学都猴子学他样儿,再不管就要上房揭瓦,走出去危害社会。
老师那天是被贺少棠这身行头和说话气场给唬住,立刻变成委婉的语气,连声道歉,还说要带孟小北去医院瞧伤。那年代能穿得起皮夹克和带衬里的高帮军靴,八成就是海淀哪个军区大院出来的,没想到孟小北这孩子是有背景的……
少棠咳了几声,也对老师缓和了:“瞧伤就不必了,我不是来讹您的,我就是希望,刘老师您能给我们家北北一个机会,换一种眼光来看待他。”
少棠有句没好意思说的心里话:这小子我越看越顺眼,怎么老师您就不待见他,您要是个伯乐能像我这么待见他欣赏他,多好的事儿啊!
少棠聊起来:“我们家北北画画儿代表学校去区里参赛了?”
“他这也算给您班上争荣誉吧!”
班主任点头:“是是,争荣誉了。确实,小北这孩子画画是极有天赋的……”
少棠说:“我听说他周末经常来学校加班画黑板报,您班上黑板报也是他画的吧?”
班主任笑了:“是他画的!写作业要催,画黑板报从来不用催,他就喜欢干那个,还专门有个豆腐块让他写打油诗……”
当天,少棠从学校出来,就直接回部队,没时间闲晃。
这人临走,指着孟小北,眼神威慑:“臭小子,滚过来。”
“老子告诉你,我跟你们班主任都谈好和平协议了,校服给你订了,下学期午饭钱也给你交了,老师以后不会为难你,但是!……”
“但是你小子要是再敢为难你爹,下回再不遵守课堂纪律、让老师请我去学校说的说的,你看老子回家找你说的说的。”
孟小北低头哼哼:“哦,知道了啦——”
少棠:“今儿晚上回家怎么罚?”
孟小北撅着嘴巴:“哦,一百个仰卧起坐,一百个俯卧撑哎呦俯卧撑我做不起来改五十个下蹲成吗!还有……给您揉腰捶腿一百年不变!”
少棠:“还有下回么?”
孟小北彻底老实,迅速摇头:“没有下回了,谢谢干爹。”
少棠气得:“叫亲爹!”
孟小北乐出来:“亲爹,好——小——爹——少棠你最好了!”
少棠自嘲地骂:“饿勒个操的,我也头一回被老师请谈话,我汗都下来了!夹克里边儿都沤了,老子为你跑来跑去得瞎折腾,我容易么我!”
少棠觉着自个儿也是贱,那臭孩子一句腻腻歪歪的“好小爹”,怎么就喊得他浑身这么舒坦,上赶着去给那孩子掏钱卖命呢?
……
此一役算是孟小北小学时代的转折点。
“爸爸”在学校里露面了,而且是个相当威武拉风的爸爸,对于一个外地进京的少年太重要了,关乎孩子脸面尊严,同学的眼光,以及周边环境各种待遇。这对孟小北,是从心理上的“正畸”。
当天下课放学时,他们班同学议论纷纷,那个是孟小北的爸爸,你们看见了吗,他爸可真帅!孟小北他爸其实比他长得帅多了!那件黑皮外套真时髦啊以前都没见人穿过!……
别的同学不了解,只有申大伟那个胖子是岐山西沟一起出来的,门儿清。
小胖子搂着孟小北肩膀,俩人亲亲热热一道回家。申大伟由衷地赞:“你干爹,对你真够哥们儿,真讲义气。”
孟小北说:“当然了,我是他什么人啊。”
申大伟拍着他说:“你干爹今天简直酷毙了,秒杀全校!你没看咱班主任当时那个吃惊表情、眼镜都掉地上了哈哈哈!”
孟小北眼底露出不为人察觉的小表情,心里暖洋洋的,从心底里,彻头彻尾的,感激并深深崇拜着。
那时也还不流行“男神”之类肉麻词汇,然而在孟小北心里,少棠就是他的“男神”。对少棠的那种感情,愈加深刻,别人根本无法与之相比,直到彻底离不开……
过后,少棠又细心弥补起他这次现身学校的后果。过年时候他从他小舅家里顺走一卷高档挂历,纸质精美,手感沉甸甸,挂在家里特上档次。他转手交给孟小北,叮嘱“送你们班主任。”
第二年又送了两瓶果珍,后年是咖啡……
小北爷爷奶奶都没想到要给老师送礼,老一辈没有去学校念书的社会经验,完全疏忽了。贺少棠打小在部队里耳濡目染,很懂“上级下级”之间这一套人情世故。从这以后,每年都提醒孟小北,给他们老师送挂历和礼物。
再之后那年正好赶上他们学校几十周年校庆,举行活动,升国旗。那次是少棠带着手下两个兵,穿上笔挺军装扎起武装带,来为小学校办了一个正式的升国旗仪式。
职业军人,简直就像把天安门广场国旗班给请来了,短短五分钟升旗亮相,把区领导都给震了,学校、班主任都很长脸,因这件事很是感激……
少棠自个儿从来不屑这种拍上级马屁的事儿,这就是为了他干儿子在学校里能混得开。他有心思,各方面想得周全,所谓恩威并用,削一巴掌再赏甜枣,他要让小北身边人都知道,这孩子是有“靠”的,家里有人护着,不是没人疼惜的野孩子。